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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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它正在飄向窗外
我在起起落落中尋找方向
我在走走停停中無邊幻想
不能寫也無法唱
不能寫也無法唱
一秒鐘墜落這漂浮的海洋
——達達樂隊《不經意間》
又一對男女落荒而逃,我們樂隊的聲場五分鐘內就把他們轟出了“迪奧”酒吧。
原本人家是甜蜜地黏著進來,興致盎然地發現了小舞台上演出的我們。在吧台上坐下來的時候男人還不知死活地跟女的解釋“這叫音樂酒吧”,伸手攬住女孩腰背企圖像在其他酒吧一樣就著音樂纏綿。那時候正好是第二首歌用電吉他模仿馬頭琴的前奏,輕柔,憂傷。
“啊!!!”隨後大個子亞飛一蹦三尺高,大吼起來。讓他們知道了搖滾的厲害地板顫抖,杯子裡的啤酒震得蕩漾。聲浪徹底炸毀了浪漫。那對男女大張著嘴錯愕地看著我們,男人的手還不能置信地遺忘在女孩的大腿上。
男人逃跑的時候還企圖風度翩翩地閃開桌子慢行,但女的一捂耳朵衝出門外,他也隻好狼狽地發足追出去。
他們不是第一對被我們的噪音轟出“迪奧”的男女,而是無數倒黴顧客中的兩個。
前任鼓手用沒上繳的鑰匙打開了排練室的門,偷走了整套鼓。亞飛為了堵上買新鼓造成的財政窟窿什麼活都接,卻因禍得福地接了個畫畫的活——為新裝修的“迪奧”畫壁畫,而且居然套牢了同老板的關係。我們在“迪奧”獲得了最初的演出經驗。
“迪奧”老板是個熱血青年,牛聲大嗓刷子板寸,不知為什麼對亞飛有著不可思議的個人崇拜,崇拜到犧牲了顧客讓我們演出。後來我們再也沒遇到過如此義氣的老板。但“迪奧”畢竟隻是個正兒八經的小資浪漫酒吧,狹窄,溫柔,根本不是搖滾演出的場子。我們的音樂極重,而且不成熟,對來酒吧找情調的男女來說是噩夢,對“迪奧”來說就是生意上的致命一擊。
我們悻悻下了台,“臭流氓”亞飛搖搖晃晃走向兩張拚起來的大桌子。桌子上麵擺滿了大肚子紮脾杯。環桌而坐的幾個男女表情尷尬報以寂寥的掌聲。那都是我們帶來的朋友。儘管特意挑八點左右酒吧生意最紅火的時段,演出仍然轟跑了大半酒客。還沒跑的差不多全是我們帶來的親朋故友,亞飛的哥們兒,鬼子六的姐們兒。他們基本上都不聽搖滾,一直擠出假假的笑容哆嗦著下巴狂喝啤酒。他們沒跑掉的原因有兩個一方麵爽於老板免費款待的啤酒舍不得跑,一方麵懾於亞飛的淫威不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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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桌而坐的朋友們中有幾個女孩和樂隊的關係有點微妙,其中個子最高的女孩叫阿冰,鬼子六雖然瘦得猴子一樣弱不禁風,女朋友阿冰卻是運動員一般颯爽的健壯女孩,堪與亞飛一配。
阿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喊起來“彆以為我信你的那番話!你們當中有紅發麼!?亞飛的頭發什麼時候做過直板燙了?”鬼子六馬上往後一縮,一臉畏懼。
這是一個老問題!昨天阿冰在鬼子六的床上繳獲幾種不同顏色的長頭發來,大吵大鬨,當時鬼子六跟她說那都是我們幾個的長頭發,黃的燙過的是大灰狼的,長的直的是亞飛的!但是阿冰仍然覺得破綻百出。
“唉,算了彆委屈鬼子六。”亞飛說,“紅色那根是我帶回來的女人。”
我知道最近亞飛根本沒帶過紅色頭發的女孩回來。
鬼子六和亞飛不一樣,所有和鬼子六有一腿的女孩,清一色的漂亮。而鬼子六對待女孩也是真好。他好像有收集漂亮女孩的嗜好一樣,無論當時的女朋友多漂亮,再見到不同類型的漂亮女孩,他仍然忍不住要貼上去搭訕。
鬼子六瘦成猴子,他一上出租車,司機都惋惜地進行戒毒宣傳小夥子你還年輕,戒了吧!看你瘦的!這是個女人般的美少年,肢體細長,凹胸削肩。一綹綹的海妖頭,細長手指上的銀花戒指,短牛仔夾克衫上自己縫的五顏六色的標誌……和他一起逛街的時候,店裡的女服務員見到他就特彆熱情,說他酷似巴西隊的小羅納爾多,但比小羅“文靜多了”!
她們都被鬼子六的外表給騙了!這廝看著很弱,實則不然。
鬼子六在地下搖滾樂手裡還是有一定名氣的。他的吉他技術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一個。可惜一直沒有像樣的演出來展現。他的有名,完全是因為一些生活瑣事。比如有一次他喝了點酒光著屁股騎自行車沿著長安街飛馳,一直騎到東單才算是被警察擒獲。警察叔叔下班回家,鬼子六光著屁股被銬在辦公室的暖氣上蹲了一夜。第二天亞飛去接他的時候,看到小羅納爾多鬼子六套著一條破褲子拎著一桶水,黑黑的他披頭散發,拿著個拖把正在擦洗派出所樓道裡的台階。
沒過一個星期,鬼子六在酒吧和哥們兒喝酒玩牌,輸了要脫一件衣服,十幾局玩下來他和對手都脫光了衣服,兩個人玩紅了眼居然叫自己的女朋友脫衣服繼續玩,最絕的是這兩個女孩居然真肯脫,小背心胸罩很快扔了滿座。服務生也不敢來勸,直接報了警。
所以亞飛去接的時候,發現這回多了三個人陪著鬼子六一起擦台階……
所以經常不穿衣服的鬼子六經常感冒……
所以漂亮的鬼子六經常被漂亮的女人甩,而他總舍不得去甩女孩。
所以看著那個分明愛鬼子六愛得十足的漂亮阿冰被大夥蒙騙我心裡就很不舒服。
實際上,最早追求阿冰的是大灰狼。大灰狼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人,一見到好看點的女孩,他那比姚明還豆腐的大方臉,可以擠出萬般柔情;吝嗇的厚唇小口,可以撅成西施娘娘,而原本高山號子一樣的聲線,會發出世界上最淫賤的浪笑!很可惜,每次泡妞都以大灰狼的進攻開始,最終卻以鮮花旁落在鬼子六身上作為結束。通常圈子裡熱愛搖滾的姑娘們,無論美醜,都險些跌進大灰狼的滿地彈坑,最終卻是大灰狼的一腔熱淚和鬼子六的得來全不費工夫。大灰狼要給姑娘吟詩作對,彈琴談理想談人生談藝術,而鬼子六隻要順其自然地鑽進那些女人的圈套就成了。
當女孩和鬼子六在房間裡胡搞的時候大灰狼隻能酷著臉窩在沙發裡等著他們辦完事,等女孩走了好蹭鬼子六一起去網吧cs。
現在大灰狼又盯上了阿冰身邊的女孩,眼睛總在人家身上打轉,訕笑著硬要叫人家老婆,弄得女孩不好意思和他說話。女孩是阿冰的死黨,叫高怡,在日本留學讀高中,隻有假期回北京來。高怡還沒有發育完全,胸小小的,個子小小的,眼睛也是小小的四處亂飛,在靚麗高大的阿冰的身邊顯得更加不起眼。高怡最初還有點羞澀,還有點灰姑娘式的內向。估計是在日本高中生的發達的第二性征麵前習慣了自慚形穢,
坐在我身邊的女孩最漂亮,她一直低頭看著桌子,不抬眼睛。半長頭發在頸後輕輕散開,露出少女雪白的肩頸。那竹林笛聲一樣清麗的麵容,身邊彌漫的虛懷若穀的安靜,讓我想起漫漫。她叫尹依,據說是大家的“妹妹”。
開始慣常的喝酒狂歡了。演出如此糟糕,令亞飛拉長著一張老大不開心的臉,大嗓門的胖子“迪奧”老板一把攬住他的肩膀使勁抱了抱,喊道“好聽!太好聽了!喝吧喝吧!隻要是亞飛帶來的朋友,啤酒全部免費!”
我隻經曆過暗戀的直覺告訴我,尹依和絲毫不在意她的亞飛之間,有一種奇妙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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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刷牙的時候,一個女孩走到我的身邊洗臉。她的套頭衫下擺剛好長過了屁股,露著大腿。
“哪一個是鬼子六的毛巾?”她攏著紅色的散發,伸著有許多絨毛的頸項,把叼著的發夾重新夾好,一臉的水珠,盯著鏡子中驚訝的我這麼說。
我驚了!因為我認出來她是高怡,因為她穿著鬼子六的鮮紅外套!我明白了那個驚心動魄的事實,她昨晚和鬼子六睡了覺,媽的鬼子六怎麼連女友的朋友都搞上了?
我滿嘴含著泡沫,口齒不清地說你好你好,然後把鬼子六的毛巾遞給她。
“他的牙刷呢?”
洗手間的燈光是昏黃的,滿地的水也蕩漾著黃色的光亮。她算是端正的五官就像玻璃器皿的外輪廓,圓潤好看。
她隻是稍稍掃了我一眼,就好像在我赤裸的上身摸了一把,令我無限地後悔自己的赤膊!
大家都輕敵了,老鼠似的高怡瞬間剿滅了我們這個樂隊。當我們廢物一樣!
阿冰再也沒有出現過。讓鬼子六難受了好些日子。這種泡妞競賽中,按慣例自然首先是鬼子六犧牲。這叫欲攘外先安內,高怡要證明自己較女性同類更為出色,必然要先搶到好友阿冰的男朋友,打贏心理戰!這女的挺賊的,她搞了鬼子六,卻又刻意和他保持距離。搞得鬼子六晾在那兒沒有名分。搞得大家投鼠忌器。
其實阿冰比高怡好看多了,也沒高怡那麼多心眼。
大灰狼第一次看見高怡貼在鬼子六身上的時候,就退出房間關了門,爬上來到了排練室,木然拿起已經落了一層灰的貝斯,插電,調音。
然後就抱著琴半晌沒出一個音。
我遞給他一根中南海。
大灰狼說有酒麼?我又從音箱後麵扒拉出幾瓶燕京啤。
大灰狼歎口氣,給我進行了一次刻骨銘心的愛的講座。大灰狼經常給我講他的浪漫史。坦白講沒有幾樁,而且也都是地下室常來往的那幾隻扮相夠酷的恐龍貨色。但是經過大灰狼添油加醋,卻發揮成一個個大灰狼版的《花樣年華》。故事內容飽含了感情和淚水,間插精彩打鬥和床戲,極富感染力。大灰狼絕對是個語言的巨人,比他的身材還要高大許多!第一次聽的時候我心潮澎湃熱淚盈眶。故事講到傷心處我想和他一起哭,故事講到高興處我也拍桌子替他高興!隻是往往謎底揭曉時發現故事的女主角原來便是每天見麵的那幾隻豁牙露齒的扮酷烏鴉。兩隻恐龍相互咬吃的恐怖畫麵就是剛才的那番傾城之戀!碰得牙齒嘩啦啦響的狗啃便是那擁吻的萬種溫柔!狂吐。聽得遍數多了更是耳孔流膿頭大如鬥,真想用臭襪子塞住他的嘴!
我的朋友們是一群什麼樣的貨色啊?
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排練室。從宿舍出來沿台階向上,在地下室迷宮走廊的最黑暗處,有半人高的小鐵門。彎著腰鑽進去,豁然開朗,居然是有著半地下的窗戶的。好像一口漏下微光的井,滿地廢墟慣常的亂。亞飛用區區二百元暫時包下來。說好了,如果有人要付三百以上的租金就讓出去。
女孩們一來地下室,排練室就沒了人。他們在宿舍泡妞的時候我便在排練室裡瘋狂地整理和打掃。
排練室已經久沒有整理,害怕樂器被宿舍的潮氣損害,全部堆在了排練室。他們如果改行去乾行為藝術一定很有前途,琴架在音箱上,音箱架在啤酒箱上,啤酒箱架在破輪胎上。裝滿了舊雜誌的大鐵桶,把搖搖欲墜的一切頂住。幾百張cd亂堆在地上,小山般高,淹沒了磁帶cd兩用機。如果要走到排練室最裡邊的架子鼓那裡,一路上必得飛坑越溝。實際上,排練室的這種雜亂無章好像積了水的地下室一樣,大家反而覺得很舒服很湊手,隻除了初來乍到的我。
首先把架子鼓整個拆開擦了一遍。然後接電燈,修音箱貼隔音板掃地,扔東西……光貼隔音板就用了一整天,撕了幾十米的兩麵膠撕到手酸。地上掃出的浮土有好幾臉盆。
貝斯鼓的後麵,我掃出了一塊奇怪潔白的紡織品。
把它拎起在眼前仔細地看好像變形了的口罩。我想起來那個鬱悶的夜晚,月黑風高的公園,一個女孩不懼寒冷爬上鐵滑梯,內褲上淺淺的血跡……
哦!這就是當時看到的學名叫做“衛生巾”的專業設備啊!
我拎著那片衛生巾感觸了半天,歪著腦袋左看看右看看,然後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寂寞把它打上肥皂,細細地洗乾淨了,晾掛在鏡子前麵。這東西為什麼會出現在不相乾的排練室呢?我完全沒有去想,那種事是我視野之外的奇景。
鏡子前麵晃蕩的衛生巾滴著水,表麵網紗的皺褶是一種陰影般的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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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把寶貴的器材排列整齊,我特地去琉璃廠買了幾個琴架,抱著粗粗一捆七支八翹的琴架在路口的公用電話亭給漫漫打了個電話。
忐忑地聽著長音“嘟——嘟——嘟——”看到那片衛生巾之後,我心裡猛然多了一個空洞急需填充。漫漫你過得好不好?
電話通了,她的聲音仍然是溫柔的,可是她說正要出門,然後就是粗暴地掛斷的聲音。我在轟隆隆的車流的噪音中站了好一會兒。木呆呆地,神情恍惚地飄向地鐵站,紅色晚霞不能讓我冰冷的手指有一絲溫暖,天空殘餘的慘藍,遮陽棚倒影半透明的暗黃,少年們鞋帶剛開始流行的雞綠,姑娘們新冬裝的熒光桃紅,所有的顏色瞬間褪去,世界化作沮喪的黑白。
撕完票進了站我才想起來沒有拔ic卡。當我趕回電話亭的時候,卡已經不翼而飛。那張卡用掉了我一百塊,我很少有錢可以浪費,連這都是我那憤怒的老父親的施舍。
隻有鼓槌快速打擊能帶來一種瘋狂的溫暖,昏暗的排練室裡,我獨自排山倒海地練鼓。汗如雨下!鼓槌斷了,襯衣濕透了,我爽極了!這天下午我打出了更激烈更乾淨的鼓,第一次做到了保持雙踩速度一百五十過通加花三分鐘以上,沉迷於英雄式的技術;我一躍飛上了天空,悲壯的,像成了百萬富翁一般興奮。這靜靜的排練室就是天堂,是我的聖殿,我要努力,我得努力!
在每一次衝動背後
總有幾分淒涼
我隻要不停地歌唱
停止我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