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所謂“太液池”,乃是當今皇家的禦用池苑,開鑿在新建的大明宮城北側,在長安逗留的這些日子,解淩遇常聽路人街客提及。溜去太極宮找古籍過後沒兩天,他自己也跑來這新宮城裡溜達了一番,知道這池水的漂亮。
如今天子尚未遷宮,大明宮高牆內外活動的都是處理收尾工作的朝臣和工匠,四處人影匆匆,到這時辰還在燈火通明地忙活。從紫宸殿出來就清淨了不少,隔一座望仙台,一座清暉閣,隻見這池水已經早早注起,沿岸也立了樓閣煙柳,月下遠望,瑤階玉樹,平而廣的水麵可與天然湖泊相比擬。
三人頗有些身為妖怪的自覺,隱氣閉聲地挑邊角小路走,又或是行走於屋頂,用些法術將自己全然沒入黑夜。這廂出了宮殿群,才從高牆上下來,解珠便急步朝那池水奔去。解釧散步似的跟了幾步,心知解淩遇還停在原地,便回過身看他。
“新宮,”解淩遇把目光從簷角放下,落到解釧身上,“也隻是把太極宮放大而已。”
“怎麼說?”解釧來了興趣。
“到處都是大殿,更厚的牆,更高的飛簷,更剔透的雕窗畫壁,”解淩遇聳聳肩膀,“卻還是沒有一座好看。”
誠然,這新宮比前朝留下的那座要宏偉得多,金紅碧翠等諸多色彩的運用也要更為富麗大膽,就像一組輝煌精致的漆雕,被千辛萬苦地做成山丘的大小。
解釧客觀道“這便是唐人所愛的。”
“非我所愛。”解淩遇脫口而出。
解釧對此沒什麼反應,聽得也認真,那副尋常神情就像在等他解釋“我所愛”又是哪種。倒是解淩遇,硬是把自己心裡說出些怪異感覺,難以摸清更難以忽略,弄得他悸然避開目光,無法再與解釧對視。
好在解珠跑了回來,她繼續張牙舞爪,一舉攪散兩人之間的怔忪,“你們兩人今晚是把腳長在地上了,”她沒好氣道,黏糊糊的兩手一邊抓了一個,直接往池邊押去,“再把我丟在一邊不管,我明天就回青丘告訴姐姐你——”
“告訴她什麼?”解釧接了茬,語氣還頗為無辜,“和小時候一樣愛告狀。”
“告訴她你又去符牙老巢和他打了一架,”解珠梗著脖子,“再告訴她你要大哥三步一叩首爬到你麵前,一點也不尊老愛幼。”
“無妨!”解釧微笑。
解珠頓時氣急,接著便是急中生智“那我告訴姐姐你在外麵娶了條笨魚做媳婦!天天領著不說,還把寶貝送給他戴。”
“……”解釧側目看向小妹。
“還要告訴她,你弄出了一窩小崽子,一大窩!也不知道是魚還是狐狸,反正要丟回青丘給她養。”解珠顯然有恃無恐。
解釧說道“這是造謠。”
解珠不甘示弱“可是姐姐一定會因此生氣。”
解釧無所謂“塗山允擅長以任何理由和我生氣。”
“笨魚?”解淩遇突然插了嘴,“是說我嗎?”
“哈?”解珠正醞釀下一步反擊,突然被他問懵了神。
解淩遇想抬眼看看解釧的意思,卻發覺自己完全做不到,隻好垂下自己燒紅的臉,說“我不會生小魚,也不會生狐狸,你是造謠。”
解珠這回徹底啞了火。
而解釧看著一本正經正在羞愧的徒弟,以及一臉呆滯陷入自我懷疑的妹妹,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胡鬨吃癟過後,解珠難得安靜了一會兒,兩手把玩著自己辮尾的珠子,乖乖走在兩人中間,她照著解釧那種散步的悠閒走到了太液池邊。然而,胡鬨歸胡鬨,吃癟歸吃癟,要她徹底消停顯然是癡人說夢,剛一觸到那池水她就把水花撩到了幾尺開外,撩幾下就覺得不夠,她乾脆起身一躍,撲通落入池中。
過了好一會兒才冒出頭來。
師徒兩人已經洗淨指間黏膩,立在一棵垂柳下,與之對望。
“哥哥,”解珠盤腿坐上水麵,指向一湖之外、距此處最遠的朱紅寶殿,“那是什麼?”
“護國天王寺。”
“天王寺上,閃閃發光是什麼?”
“金頂。”
“金頂最頂端那個小東西又是什麼。”
解淩遇道“是隻金子做的鳥。”
阿楚從忽然在肩上振了兩下翅膀,解淩遇又道“隻有兩足。”
“你眼神還不錯嘛!”解珠打趣,“原來不是眼大無神。”
“僅限遠看。”解淩遇十分謙虛。
“近處就不行嗎?”解珠起身,平步上岸,“這麼遠不會看不清吧,你說說我和哥哥誰更好看。”
解淩遇的臉頰頓時又開始發燒,但他認為自己有給出誠懇答案的必要,於是強忍著沒有躲閃,最終他把目光從藍衣少女身上挪開,道“師父更好看。”
“你果然看不清近處!”解珠瞪他。
解淩遇倒沒察覺自己挨了瞪,阿楚在他肩上跳來跳去,比方才還要焦躁,羽翼由漆黑轉為赤金,熱得仿佛隨時會迸出火星,要衝出去與誰決鬥。直到解釧一指搭在它頸後,輕輕撓了兩下,這鳥身上的金光才逐漸熄滅,竟還一改猛禽做派,像隻歸巢的小鳥似的眯起眼來。
“雕的是朱雀。”解釧道,“可能做神仙的時候和三足烏有過節。”
“我不管,反正今晚過去我就要走了,”解珠從長發擰出一大把水,“我要哥哥把它摘下來送給我。但笨魚不能去,剛才忘記避水我一身都濕了,沒人陪我便會害怕。”
解釧的手從阿楚頸後垂落,也就從解淩遇頸後垂落。
他沒應聲,反而在看解淩遇的臉。
“還是說哥哥對這嘴甜的小子已有如此上心,連一刻分離也不肯有?”解珠歪著腦袋問。
解釧聞言,還是那樣注視著解淩遇,像在進行某種不宜打斷的思索,思索過後又短暫地看了解珠一眼,那一眼中不見慌亂,不見為難,也沒有多少先前為兄的縱容,倒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陪她坐一會兒,”他對解淩遇說,“彆讓她再跳進水裡去。”
眼看著解釧散步似的走上水麵,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往天王寺走,解珠才小聲開口“完蛋完蛋,我把哥哥惹煩啦。”
她咬住下唇,兩彎細眉難得灰溜溜地耷拉下去。
“你一直如此蠻橫任性嗎?”解淩遇直言。
解珠並不計較,隻見一條藤枝從她袖口鑽出,攀上解淩遇小臂,瞬間緊纏。解淩遇能感覺得到這股力道束緊的不僅是血流,更有真氣,它能將那手釧與心脈阻隔開來。
“我要和你說些事情,在平康坊沒說完的,”她滿意地拍拍手,“有了這個哥哥就聽不到了,你也不必忍痛割愛把寶貝摘掉。”
“你說吧。”解淩遇仍在審慎地打量那細藤。
“剛剛我偷聽了幾句,你對當今天子意見很大嘛。”解珠靠著柳樹隨地一坐。
“沒有。”解淩遇實話實說,被那藤蔓一扽,他坐到解珠對麵,“我不認識他。”
“那如果要你做天子呢?或者太子,如果你就要即位,”解珠捧起雙頰遠望,望的是仍在水上漫步的解釧,“你會怎麼布置你的城闕。”
我?
解淩遇不喜歡“天子”這個詞,卻也難得沒有深思熟慮。
我勢必推開那些層層圈圈的宮牆,隻留一重便夠。
我無需大殿多麼寬敞,但想要一片足夠縱情策馬的曠地。
我要用省下來的青磚白玉造一座高台,隻身登上,可以摘星。
這些念頭就像長在他骨血裡一般自然,也向來如此自然。但他閉著嘴巴,不想跟解珠提一個字。
解珠倒也沒有追問“你又會怎麼差遣你的文臣武將,前廷後宮?”她忽然哧哧地笑起來,“你會不會娶很多老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