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彷徨片刻,終於向宮城外飛去。
解淩遇仍然端著那半池水,滿腦子瘋狂念頭,一動也不敢動。解釧仍在他背後,仍那麼貼身站著,“水不是你的朋友,亦非你的子民,它是你的手足血肉,”解釧的氣息依舊平穩,一呼一吸都落在他耳廓旁側,“你的力量足夠把它注滿,再多都夠,我能做的隻是幫你找到這種使用力量的感覺,”說著解釧忽然鬆開捂他後頸的那隻手,那股篤定的、源源不斷的溫暖也隨之撤離,“某天你自己就能找到這種感覺,水在你手中可做殺仇的刀,保命的甲,你就不再需要我這個師父。”
“若有這一天,”解淩遇道,“我便殺光要殺你的人,再回來與你做摯友。”
解釧已經不再幫他通脈了,全身流淌的那股力量似乎隨時都會一溜煙鑽回身體某個抓不住的角落,他理應更專心才是。
“到時候師父會願意與我切磋,做我知己嗎?”但他還是忍不住問。
“彆被解珠騙了,符牙非我知己,”解釧笑了兩聲,也沒有解釋更多的意思,“把這半池水放回去,池邊不濺出一滴水,我就算你今晚學有所成。”
說罷他獨自走到簷邊,轉臉看了那小金狐一眼,隨後便盯向地麵,開始了他的一言不發。
不能濺出一滴水。解淩遇信心與灰心參半,因此他決定在這之前先做件有趣的事。從那洪洪大水中引出一股細流,先繞到自己身前,從內衣口袋卷出一支青玉簪子,再蜿蜒轉到解釧身後,穿針引線一般束起個發髻,把那青簪橫插進去。
“我在街邊看到,覺得很適合師父,”解淩遇下意識就想背過手去,被解釧這麼緊盯著看,保持得體比他預想中還要艱難許多,“發髻好像有點歪了,我手藝不好。”
但不能否認他做到了。解釧的長發未被沾濕一毫,那支簪子在月下通透,配以那副清雋麵容,也著實無瑕。
更何況解釧這麼看著他,身形挺拔,不像是立於危崖般的簷角,似笑非笑,也不像是入迷的神情。可是不入迷又為何會看這麼久。
解淩遇用這問題反問自己,馬上就叫停一切不敢往下想了。
他聽到解釧最終隻說了句“謝謝。”
隨後縱身一躍……
隨後縱身一躍?!
解釧徑直跳下護國天王寺,毫秒之間,三通驚雷劈斬濃夜緊追其後,直直擦過解淩遇麵前,瞬間把他眼前一切砍成煞白!天劫?所謂天劫?解淩遇甚至沒來得及想到這個詞就陡然湧出淚水,那是種濃縮在一次眨眼中的無儘悲愴,仿佛他曾經見過,仿佛他已經見過千百年,而當他緊隨解釧躍下高閣,落回實地時,一切都已經結束。
“彆動。”
一幢巨大的影子投在他麵前的朱紅宮牆之上,高過三層的樓,高過樹,那九尾飄逸得仿佛隨時會飛上天空。
可他也嗅到一股濃烈血腥。
解淩遇深吸口氣,淚水將那黑影染得模糊,他發覺忍住轉身的衝動比控製那半池清水要難上太多,“我不動,師父。”
“做得不錯啊,”解釧竟還是笑著,一種懶洋洋的自信和倦怠,無論何時都在他的聲音裡,“隻濺出去一點,算你過關了。”
解淩遇這才意識到,水已經被自己放回池中。
是他完全沒去控製的本能,在他躍下高樓的那幾秒裡。可他現在覺得就算全濺出去,把長安城哭濕幾天也無所謂。
月明星稀之夜,此刻開始風起雲湧。
“哎,”解釧無奈,“控製一下,彆再下雨了。”
“我控製不住!”解淩遇吼道,“我給師父的龍鱗和頭發呢?”
“扔了。”解釧簡單道。
他的影子變小了,他又變回人的模樣,投在牆上,被拉得好瘦,好長。
解淩遇一時說不出話來。疾風帶了潮意,雲湧之中也藏了隱雷,雨就要落下來了。他想忍,他知道雨會把傷口衝得更痛,可他完全沒有辦法。
“和我待久了你就會發現被雷劈這麼幾下是常有的事,我覺得它都不配叫做天劫,”隻聽解釧遙遙說著,又一步步走近,“不過下次落雷你務必離我遠點,不要出聲,不要觸碰,不要露出任何‘我身邊有你’的線索。”
“師父在說謊,”解淩遇驀地回身,雙眼如刀刃一般在解釧身上刻磨,“你沒有把它們扔了。”
“我何必騙你。”
“這要問你自己!師父有很多秘密,我知道,師父可能已經騙過我了,我也知道!”
雷聲隆隆,解淩遇咬破了嘴唇,聽得頭痛欲裂。他固然知道此雷非彼雷,可他憎恨能產生這種東西的自己。
解釧周身卻驟然降了溫度“秘密?”
他大笑起來。
“淩遇。”他就這樣走到解淩遇麵前,笑眯眯地,一身亂七八糟地。解淩遇才知道紅色衣料會被血染黑。而解釧看著他,聲音越發寒冷“我不會告訴你任何秘密。天劫於我不過時也命也,來之前我有感覺,也不想躲,跟你更是沒有任何關係。”
以他為中心,四周的青磚地麵已經結起一層霜冰。
解淩遇險些邁步衝上前去。
“但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解釧竟然這麼說,用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
說完咳了兩聲,又忽然緊抿住嘴,就像把什麼咽了下去。
咽掉了才繼續道“這是我曾經立下的承諾,也是我唯一尚未兌現的承諾。”
解淩遇還是在他的犬齒上看到了零星一點鮮血。
“承諾,”解淩遇沉而緩地重複,“是對我爹?”
解釧不說話。
“任何事,”解淩遇仍然定定地望著他,“師父對我說話算話。”
“嗯。”解釧顯然已經疲憊萬分。平日順直的一頭銀發完全散亂了,那枚玉簪生生斷在發髻裡,在他咳嗽時掉落在地,他卻在轉身撿拾的時候突然捂住嘴,指縫間溢出殷紅。
為什麼還要強撐著保持人形呢?
雷聲停了,雲也散開。
解淩遇不想要解釧為自己做任何事。
他也那樣望著解釧,深深地,不去解釋任何緣由地,長久地望,就像解釧總是望著他的那樣。他忽然又想到記憶最初的百年在寺中聽到的那些經文,隔著水,隔著山寺的階梯和菩提,總也聽不真切,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懂。可他現在就是在這麼想啊佛看眾生無相,我看眾生千奇百怪。所以我不是佛。
唯獨,唯獨,我看到一隻小狐,一隻大妖,一個剛剛挨了三通天雷失魂落魄的人,都是解釧。
解釧又是什麼。
一個修為純厚渾身傲氣的,倒黴的解釧。
一個大搖大擺說謊的,絕不會把那兩樣東西隨手丟掉的解釧。
解淩遇走到他身旁,彎下腰,默默將那兩截斷玉拾起。
“讓我在你的尾巴上睡一覺吧,一覺醒來,我們可以去青丘,去荊楚,去昆侖,什麼都可以,”解淩遇又抓到解釧冰涼的手,他把玉簪物歸原主,之後也沒再鬆開,有冰碴在兩人的指縫間化成水,又混了血的黏,“你是我見過最大的妖怪,也最怕冷,九條尾巴,願不願意分我一條?”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