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罪臣家紋如今能出現在王師之中,若是沒有太子的強勢,也隻能是癡人說夢。
“在妖族傳說裡,九頭鳳與虯龍是地位並稱的兩大神異之物,比三足烏厲害得多,什麼妖怪都不敢去招惹,”塗山涉直言,“你也比楚王厲害得多,乾脆——”
太子輕輕捂住他的嘴,搖了搖頭,眼中並非畏縮,卻是種塗山涉看不懂的隱秘情緒,話題也扭轉得有些刻意“做這簪子的玉料上佳,據我所知,多數秦商不收楚幣。”
塗山涉收低耳朵悶悶道“殺人賺來的錢,什麼幣種都有很多。”
“很多?”太子又掛起那副淡然模樣。
是啊,很多。那些大同小異的錢幣占據塗山涉的秘密山洞,早晚有一天會把它堆滿。
雖然他也沒想好拿這些臭哄哄光燦燦的東西去做什麼。
他忽然變回人形,抓起那支簪子,一語不發就插上太子的發冠。
插完才在太子耳邊說道“國庫空了就找我借咯。”
太子推他肩膀,怪他說話不吉利,白玉簪子卻是一整天都沒摘掉,當晚睡前拆髻時還在銅鏡前多看了幾眼。
那夜塗山涉沒走,卻也沒做什麼,藏著淩霜的那條尾巴隱隱作痛,他懶得去管,化回小狐臥在太子床頭,鮮少做了個夢。上次做夢大概還是幾十年前,他殺了幾個強敵,傷痕累累地潦倒荒野,一睡就是一年半載,差點被沙塵埋住;又或是更早,他躺在水麵上打盹,從雪山下的江頭漂到奔騰入海的江尾,連那海邊都下起雪來。
這次的夢也特彆,他第一次夢見自己飛在很高的天上,雲下血流成河,日光穿透雲層,把這一切攪成紅白錯落的旋渦。他大概是個將軍,還舉著一把帶血的長戟,剛剛斬落巨獸。
巨獸是什麼呢?
好像也把模樣夢到了大概,但塗山涉記不住,這次的夢太短,竟連一夜都無法填滿,他醒時發現自己凍得正哆嗦,胸中空落落的。他被半寐的太子一把攬進了懷中。
次日天亮,太子在城外點兵,出發前往鹹陽城,玉簪被他與幾軍虎符一同收在貼身行囊。
又過了一日,步入鹹陽宮中赴宴時,那玉簪就被他戴回了發間。
三萬楚軍在鹹陽城外十裡郊野駐紮,大概是為了避嫌,又或是為了表示友邦之信,太子卸甲入城,隨身隻帶了幾個侍衛,一人一劍,再無其他兵戈。
塗山涉當然要跟去。
太子一行抵達時,他已經在城牆上等了幾炷香的工夫,蹺著腿支著下巴,長長的衣帶垂至城門正上的匾額,手肘大搖大擺地搭在守兵頭盔上麵,把那人壓得都快站不直了。
既然看不見他,也隻能當作撞鬼。
鹹陽城中一派和樂,塗山涉目送太子沿中路大道策馬趕往城東宮城,隻見寥寥幾人,一路百姓紛紛駐足行禮。
這就對了,他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塗山涉這樣想,打了個哈欠從城牆一躍而下,優哉遊哉地追進了宮。
秦王尚未班師回朝,說是明後兩日會到,太子走的是宮殿正門,被幾個大夫迎入客殿居住,用的都是對待國君的規製與禮節,當晚又由王後親自攜眾多王子宴請。
坐在大殿之中,太子卻堅持不入上座,按照友國莫敖的身份坐在左列。
秦以右為尊,楚以左為尊,此時自然是客隨主便。比他大了兩歲的秦國太子坐在右列第一,他的對麵。
席上諸多男子都有妻妾伴隨左右,為其斟酒切炙,太子卻連個婢女都謝絕,自己獨坐,肉吃得很少,話更少,酒也隻喝三杯。
微笑倒是常有的。
他先前一麵未見的長姐就在主座之上主持宴會,時不時看他幾眼。
塗山涉倚在房梁上目視這一切,總覺得太子謙虛過了頭。他明明是有野心的,這野心在戰場上勃勃蓬發,連心跳都狂放,一入了宮殿就被他自己遮蓋起來,誰都彆想僭越。
就像太子在戰場上負了箭傷,血汙沾染麵容,也比現在看起來意氣飛揚。
宴過一半,王後叫宮人將一隻寶函呈至太子辛案前。隻見這方函外有鳳紋鏤空木雕,內有錫膽,中央放了隻青銅手釧,螺旋兩圈,綴了綠鬆寶石。
“這水紋銅錯釧是我出嫁時解夫人所贈,當年靈玉還在母腹,如今也長成了好男兒,”王後一改先前莊重,柔聲道,“這麼多年了,寶釧我不曾舍得戴過,這次就交予靈玉帶回郢都吧,彆讓父王瞧見,你且好好收著。”
那顆金石之心陡然有了異動,一聲聲愈跳愈重,塗山涉側耳聆聽。
“長姐有心了,”隻聽太子拱手道,“但這寶釧我不能收,郢都也不能收。”
“這是為何?”王後也不著急,氣息悠悠,“此間沒有外人,此事於公於禮也都講得通,楚軍千裡迢迢助秦禦敵,不辭辛苦,秦理應贈禮言謝。而今王上尚未歸來,我這做王後的先送給弟弟小禮一件,權當祝賀先前幾戰大捷,也是分內之事。還是靈玉嫌這小女子的首飾太輕,輕了莫敖身份?”
太子依舊客客氣氣,行禮的雙手也不曾放下“靈玉不敢。秦楚盟交數百年,相互幫襯自然是信義職責所在;此戰斡旋幾月,也是王上親征前線英勇抗敵,楚軍所做甚微,不足掛齒。至於寶釧乃是母親贈予長姐的嫁妝,委實珍重,不該由小弟私藏。”
宴上眾人都靜靜聽著,像種觀察與審判,王後微笑起來“這便是見外的話了。”她的笑意又漸漸淡去,眼角隨之流露哀愁,“長姐少年離鄉,今我姐弟難得相見,卻不知下次又是何年何月。解夫人走得早,卻在嫁入章華宮前就與我情同姐妹,我也知道她未能給你留下什麼,這銅釧如今贈你算是物歸原主,從此長伴靈玉左右,也是給長姐我留個念想。”
太子道“長姐至今還念著母親,靈玉心中感激無以言表。”
王後笑道“還是不肯拿?”
太子心聲已平緩,表情仍然無可挑剔“還請長姐莫要再給靈玉出難題了。”
塗山涉大概猜得出太子在想什麼,對於王公貴族之間這種什麼話都隻說一半的虛假做派,他自己也是厭惡得很。
這姐弟倆,一人的母親車裂了另一人的母親,那另一人不但殺了回去,還連同那人的兄長胞弟一同手刃,如今能和和氣氣同宴共飲就是奇跡!
人與人之間的糾纏還真是複雜。
太子想必就是從小吃透了這種複雜,收個禮都要考慮幾分,唯一有例外的就是塗山涉。
塗山涉送他什麼,他都會即刻收下,甚至隨身攜帶。
這讓塗山涉頭腦裡那團亂麻通暢了不少。
卻見幾口醴酒飲下,王後又開口歎道“我這弟弟才過二十便如此老成,不對,二十還未到吧?猶記當年我出嫁時正值深秋,至今剛好二十個年頭,當時解夫人還有三月才能生產。”
秦太子問道“舅舅可是陬月出生?”
太子辛頷首“陬月初八。”
王後領頭敬酒“未及弱冠便成此雄才,以後必有大德。祝融先祖在天有靈!”
滿席的酒杯全都舉起來了,太子依舊謙虛,也不在意自己被誇成什麼樣,隻是一絲不苟地起身回敬。
卻不知塗山涉躍下房梁,已然悄悄坐上他身旁那隻蒲團,桌上小刀在他抬臂飲酒時正好被闊袖遮擋,懸浮於空氣之中,起起落落。
既然你不要婢女,我就來做個好人,塗山涉這樣默念。
等太子飲畢回座,近乎完整的半隻羊腿已經片下幾片肥瘦相間的羊肉,薄薄鋪在盤中,撒好了鹽粒與香草。
太子低下頭,表情一時間十分有趣。
塗山涉忍著笑意,心情越發輕鬆了些許。
他還在想著剛剛聽到的好消息,陬月初八,距今正好三個月少一天。
這一天少得真妙,什麼破爛飛灰脫骨散,什麼破爛解藥,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破爛煩憂,全都隨它去吧,彆來騷擾他,他沒有解藥也可以堅持到那一天。
在此之前他都不必動手,也不必考慮動手,他已經有了充分的理由。
二十歲生辰,弱冠,這應當是人一生中的大日子,太子既然是從不出錯的,是完美的,他就要讓太子把那天完美地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