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如果捧著一尊岌岌可危的雪塔,最好的做法是什麼?
或者,捧著一隻雪做的狐狸。
前日酒醒之後塗山涉還送給過太子一隻,大約半拳大小,被他捏得奇形怪狀奇醜無比,太子卻把它好好端在手心,不讓它碎,直到它化,說什麼“流雲易逝,初雪難留”。
所以,此刻,塗山涉也一動不動。
他時常喜歡模仿太子的舉動,這讓他覺得有趣,覺得安全。
也要做了才知道徒勞。
太子是雪嗎?會化嗎?
塗山涉想不通。
此時他的手指太冷,一塊寒冰放上去恐怕會再結出一層霜。他嗬出團螢火,想要照那細鱗,照清楚了,它們確實在頃刻之間占據了太子的身體,與他吻過的十分相似,觸碰起來卻脆弱得多,更對不上龍鱗堅利可以斷甲的聲名。
細鱗周遭,那些尚未被覆蓋的肌膚,正在輕輕地顫。
你是真龍?
或許應該這樣問。
塗山涉抱著太子。隻說“能”,說“當然能”。他每摸到一處傷口就試著把真氣渡入,確實被吸收了,確實進入了太子的骨血,每一道傷,一一摸過就耗了塗山涉十年修為,可是毫無效用,那副身體竟沒產生一絲變化。
雨還下著,雨滴太重,就要把雪做的太子打碎了,塗山涉的九條尾巴全都放了出來,為他遮雨。
起初,太子還能對外界變化做出些反應,會在塗山涉給他注入真氣時試圖掙紮,會在塗山涉隻做抱他這一件事時往塗山涉懷裡縮,免不了的,在細微處,又把自己撞碎幾分。
“彆動!”塗山涉道,“彆怕。”
“你不會有事,”他攏起太子散亂的發絲,讓他把耳朵露出來,接著他貼上去,“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麼?”
“冷……”
“什麼?”
“阿釧。”太子說出一個字,聲音就微弱一分,“我冷。”
“這樣呢?”塗山涉如夢初醒,立刻把自己燒得像暖爐一樣燙。
太子顫抖依舊,也不回答,隻是說“雨再不停,你就把我殺了吧。”
他說得緩慢,平靜,不摻任何感情。
那顆金石之心仍在跳著。
塗山涉反複想了一遍,才確認,自己並未聽錯。
但他可以權當沒聽見。
“殺還是救我說了算,”九尾驟然收緊,就差把他跟太子纏於其中,“方才你殺了楚王,還做了什麼?看見什麼?彆讓我猜!”
“救不了。”太子好像搖了搖頭。
“四十九通天雷,我記起了,一些事情。”
塗山涉聞言,下意識屏住呼吸。他嗅到自己冒出的妖氣,已經儘全力去自控,至少此時他不願做一個野蠻的、陰森的妖,可妖氣還是濃烈得嗆鼻,仿佛隨時能排開密雨,漫透這椒林。
他想殺人!
但不是懷裡這個。
塗山涉抬起頭,從自己的尾縫之中,望向天。
他聽見太子再度開口
“我記起上一世死時的感覺……不甘,都是不甘!對蒼天,對蒼生,我心中皆有怨恨,”氣息吐不穩了,卻句句篤定,“今生不可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
太子又道“我心已知,不過時也命也,何況我已得到前世求而不得之物……本不應有憾。”
他的指尖吃力地探向塗山涉腕下“你動手,我不會恨。”
塗山涉瞳孔驟縮。
他看著慘淡黑空,想看進去,想看透那雲……夢中所見重現眼前。
“若是任由我如此衰敗,我便是死於天罰,恨意無窮……”太子忽然抓緊手邊的袖口,“我的恨會生出災厄,方圓千裡,將無人幸免。”
塗山涉按住他,冷冷道“全天下死絕也與我無關。”
太子輕聲說道“你不動手,我也活不成的。”
塗山涉討厭極了他這副灰心喪氣的模樣,垂眸瞪著他“你要為了無關之人的生死來勉強我。”
太子愣了愣,又忽然笑了“就當是,你幫我吧。”
說完這句,太子就安靜下來。
塗山涉則一把將太子打橫抱起,兩條尾巴協助著托在太子身下,避開一切顛晃“你病得不輕,被那破雷劈壞了腦子。”
身後飛出幾道封印,封了紅鼎、銅門、楚王身首異處的屍體,讓常人無法靠近,他帶太子離開椒林“我認識幾條蛇妖,家有百種靈藥,他們都不敢惹我,且等我帶你去治病!”
太子仍舊不吭一聲,乖順地偎在他懷中,好像已經答應隨他去找蛇妖搶丹藥。
塗山涉才意識到他已經變得這麼輕,像被人拆了關節似的,從力氣到重量,全都太少太少了。
讓人覺得下一秒就要感受不到。
走一步,就有更多鱗片抖落,落在塗山涉尾上,又從他的狐毛間篩下。
塗山涉忍住了。他想去摸摸它們是從哪裡掉落,他太需要搞清楚這一切,可他知道自己不該。
垂下眼去,他終於能好好看清太子的正臉,沒看幾眼就發覺,太子嘴角開始出現一些細微的、閃動的晶瑩,觸不到,擋不住,與寒氣一同呼出。
接著不聲不響地散在雨中。
眨眼間就越來越多了,好像人呼出的水霧越疊越濃。
是種他不認識的東西。
而太子凝望著他,嘴唇半張著,已然隻能發出一些沙啞的、簡短的聲響。
塗山涉乾脆用真氣把太子全身包裹起來,哪兒碎了,他再按回去,哪兒有傷口,他就給堵住。
可生命仍在流逝。
塗山涉落在章華之外,又攜太子出了郢都,回神時已身處城外遍布蒼鬆的山穀。
秋時,一架囚車與一支軍隊於此處相遇。
塗山涉把一口血咽回肚裡,摟穩太子,暫時落回地麵。
狐尾牢籠之外也有異動。
氣浪一震,闖入者就停在五步之外。
“大江就要決堤了。”符牙道。
“我聽得見。”塗山涉說。
“你要帶他去哪兒?”符牙步步緊追。
“去我要去的地方!”塗山涉一步也不等。
“你擋得住我,也擋不住他的魂魄往外飄,”符牙難得收了戲謔,還用魔氣聚起大傘一頂,幫兩人遮雨,“一看就是被天雷劈散了,先是七魄,再是三魂,一點點自七竅逸出,這樣下去他早晚灰飛煙滅!”
“我殺人無數,從未見過魂魄。”
“那你可殺過神?”符牙清了清嗓子,“你可見過一個天神,要殺另一個天神?”
塗山涉思忖不語。
符牙又道“天雷鞭撻乃是眾天刑之首,要的就是他神魂俱滅至死,喘一口氣就散去一些,直至消弭天地,再不可轉世。此類極刑一般隻用在你我這樣的妖魔身上,這你總該有所耳聞。”
沒有。
一點也沒有。
天上那些事,他好像從未起過好奇的念頭,朝夕相處的、匆匆而過的,也從未有人與他談起。
他就是隻自地獄生,終會被趕回地獄的惡狐,他從未有過懷疑。
然而此時他的視線、聽覺、思緒,忽然極度清明,好像能辨清這世間一切,也能用來感受懷裡那一把煙。
太子已無法更聲,眼睛濕濕的,不錯一秒地,在他迅捷的移動中靜止,隻看他一個。
真是一把煙啊。
輕盈、溫潤、透亮,它不該氤氳在江麵嗎?它不該隨江入海嗎?
誰能用手把煙捉住,再關進籠中?
那顆心,跳得越來越微茫。
“狐王塗山,你不忍動手!”符牙歎道,“我亦無法勸你給他留把刀子,讓他給自己一個痛快,因我也難以對小允做出此事。”
“礙事!”塗山涉甩開他的魔傘。
“若你要把他帶回青丘,須得先過我這一關,”符牙逼近道,“我還是一團濁氣時見過真龍墮天!龍隻要死在地上就是百裡不見生機,千裡也遭波及,你想想你的妹妹——”
塗山涉冷笑。
帶回青丘?也太抬舉了點!
太子也不會死——
是嗎?
天方夜譚。
塗山涉又開始嘲笑自己了。
“第一魄要散儘了。”
它滲出,它消磨,灼痛塗山涉的眼,告訴他真氣的圍堵也是徒勞。
符牙似乎被他突然降下的步速絆了一下,道“嗯?看來你也不是不懂。”
“若我將他殺死,剩下的魂魄一並消於天地,從此難再找全,”塗山涉自顧自地喃喃,“若我將這三魂六魄鎖住,隻去找丟失的那一魄呢?”
“鎖不住的,隻要他還在呼吸。這就是雷刑碎魄的陰毒。”
我知道。塗山涉想。
沒有呼吸,就是死了,這我也懂。
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這樣磋磨殆儘,化為無名塵土,無冥河可渡,無來世可歸。
這不是真龍該有的結局。
而在這當下,哪怕分毫的盲目優柔,都隻會把太子往這結局推。
“借我些修為!”
這不是在商量,而是在明搶,話音未落勻出三尾揮開魔氣,直抵符牙命門,那符牙倒也仗義,沒讓他費什麼力氣,直接把修為傳給了他。
他要了五十年。
也把自己揮霍剩下的一百五十年用上了。
混著魔氣通過經絡肺腑,他的雙眼霎時變得血紅。就地跪坐在尾根,他讓太子枕在膝頭。
“不會疼的。”低聲說著。
太子還是很安靜,還是看著他,好像他接下來做什麼都會欣然接受。
淩霜已經浮出,從第三條狐尾,塗山涉當作雜物箱的那一條。刀柄鑽入他手中,刀刃蓄起他能拿起的所有修為。
二百年。
那刃妖寒鍛成的冰鐵此時燒得通紅,塗山涉以太子為中心布下陣法,銀圈層層如波將兩人包圍。
符牙就在銀圈最外踱來步去,這是剛剛回過味來“喂你想好,他可是真龍!”
太子側目望向路旁溝渠,啞口喘息片刻,才能發出聲響“那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