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解釧低著頭走近了,停在解淩遇背後,“你在害怕?”他問。
“不是,”解淩遇睜大了眼睛,慢慢地說,“我沒有,害怕。”
可要他轉回頭去也不是,要他繼續這樣呆呆地盯著解釧也不是,就這麼把自己的破爛褲子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一條尾巴掃來掃去的,越發橫衝直撞,好像隨時都能勾上解釧的衣帶……此番窘態,如此不知所措,又怎能不令人難堪!
林中隨之揚起清風。
解釧也蹙了眉頭,專心撥開幾根纏繞鰭刺的碎線,指節不經意擦過他提著後擺的手,稍一觸碰,這清風又瞬間成了氣浪,卷得雜葉亂飛,整片樹林都跟著動蕩,更有愈演愈烈之勢。解釧似乎深吸了口氣,一把握住那尾根,另一手則麻利地掐上長尾末端連鰭之處,用力製住這番搖擺,風聲才漸漸淡去。
“感覺到了?”他輕聲說,隻是穩定地按著,並無其他舉動,連手指接觸的龍鱗都還是最初碰的那幾片,“風隨你心意而動。”
“風隨尾動。”解淩遇反駁道。
他一眨不眨地盯住身後的狐狸,頸骨已經發僵,心直往嗓子眼蹦,尤其在解釧握住他的尾根時……從上到下的筋骨都成了重重的石頭,吊在一根細線上,可他就是不願因羞赧而退縮,轉回頭去。
就算他的臉紅得離譜,那也是被解釧弄得,他不要藏。
解釧倒是垂下眉眼,似乎不讚同他方才的說法,忽然鬆開雙手試驗,那條尾巴果然立刻脫了控製,撒歡般揮了兩下。
連解淩遇自己都沒有防備,千真萬確,他根本沒想它動,這力度根本不在於骨肉。
那在於什麼?
解淩遇隻知道自己的身體憑空多了一部分,而這一部分,仿佛還不屬於他。
風又起。
阿楚也循風而來。
鳴聲尖銳,三足金烏黑羽燃起火屑,繞樹頂旋飛。
解釧抬頭看看鳥,低頭看看龍,歎了口氣。這一次,他不單單是按住了尾根,而是握住後頸把人直接壓在地上,那股力氣用得太大了,連聲招呼都沒打,解淩遇正對阿楚吹口哨使眼色,想教它少些聒噪,冷不防被壓得一跪,長尾也跟著垂地,尾尖一蜷,搭上小腿。解釧則與他同時跪下,把那細細的尾尖拎回地麵,單膝壓住。
於是解淩遇隻得麵朝那灌木,把兩條腿岔開一個角度,空出來,讓解釧的腿抵進去。這一切順理成章,卻也必須要有些空隙存在。他不想身體其他部位碰到自己涼颼颼的鱗片,也無法想象襠後破洞裡的肌膚如果碰上解釧的衣料會是什麼感覺……太近了,他簡直被人握了命脈,解釧的手很冷,呼吸卻熱,用整副身軀完成壓製,卻默契地保留著他所需的空隙,從肩到背,無一觸碰。顯而易見,壓他的狐狸心中並無他這些遊思妄想,隻把注意力放在保證他動彈不得這一件事上,任何摩擦都是不經意間。
但也正是這般純然的不經意使得解淩遇從頭麻到了尾,莫名地,哪幾片鱗正捂在解釧手下都辨不清了。
隻知道壓得越緊,心脈便鼓動越快,風也越烈,就要用上更大的力氣去平定。這似乎是個死循環,不過,硬碰硬終是有了結果,解釧用自己雷打不動的平穩暫時壓過解淩遇的狂亂,林間簌響稍有平息,兩人肩上都落了幾片樹葉。
解淩遇捏緊五指。
解釧問道“想被人看去嗎?”
解淩遇道“不想!”
解釧又問“能即刻成龍殺儘不軌之徒嗎?”
解淩遇道“……不能。”
解釧說道“那就把它收回去。”
解淩遇再一次屏息蓄力,試過了,但他做不到。
他飛不上天,也召不來海。他就是不明不白、不多不少地長了一條尾巴,想要它少作亂,還得靠彆人壓製。
倒是尾鰭被膝蓋碾得火辣辣的,終於能清晰地察覺痛感,卻與尾根的緊按一樣讓他興奮不已。解淩遇正不可思議,忽覺頸下一熱,一股純而烈的力道源源自風門衝入百骸,是解釧以兩指相抵,正注入功法。
“師父不可給我注真氣!”解淩遇下意識道。
同時好像有呼喊,好像是解珠,她叫著“小魚”,問著“搞什麼名堂”,而解釧不應聲,還直接封了解淩遇的口,說道“不過是至陰至邪的妖煞之氣,暫且壓一壓你的至陽龍骨。”
解淩遇便任由那妖氣纏堵唇舌,乖乖地不出聲了。
他把背後完全交給解釧,唯獨剩下那條龍尾還在掙紮,撐著桀驁的筋,蓄起橫衝直撞的力量。它可真是愈挫愈勇,在解釧手中跳動一次,就有一鞭抽過解淩遇的骨骼,無形,無痛,隻抽得某物不住衝蕩經脈,隨時將以這一尾為起始噴薄欲出……那就是龍骨嗎?龍骨就要自他體內刺出,在他尚未準備好時,撐破他的皮肉擠碎他的臟腑嗎?是那股“妖煞之氣”充當了緩衝,它已通入全身,用一種近乎蠻橫的執著劈開躁動,與每一縷靈識相交,侵占一切,意圖把他填滿。
解淩遇動不了,聽不到,喘不出,不得不閉上雙眼。
最終,他心知自己全身已無秘密角落,同時他能感到刺骨灼痛,也能看到水中生出足以震垮深潭的鳴響,烏雲攜山川滾滾而來,成千上萬的人跪伏荒灘之上,呼聲獵獵,朝拜雲下的海。
他俯瞰這一切,卻又置身其中,那一刻,他仿佛是最為虔誠的信徒,也是那道長影,隱於最高空。
片刻之後,解釧鬆了鉗製。
解淩遇隻覺得肩上挪開了一座山,留給他的卻不是輕鬆,而是空洞。
龍尾消失了,連帶方才湧遍全身的靈感與衝動,變回一種名為“克製”的東西。回頭看,解釧已在他身後站立。
於是解淩遇也立直身子,眼前是一片狼藉的的折林斷木,眼下是星點碎鱗,以及他與解釧跪出的印子——兩人都是大汗淋漓,幾近脫水,如此麵麵相覷地瞧了對方良久。
解釧率先平定氣脈,彎腰撿拾那些脫落的銀鱗,開口說道“為龍會看見什麼,方才你已領略。”
解淩遇忍住咳嗽,蹲下去一同去撿“師父也看見了?”
解釧道“開你風門時,你我心緒相通。”
然而對解淩遇而言,這般相通,仍未助他在對方心底探得任何頭緒。
他怔然道“可惜還不能帶師父親眼一見。”
解釧卻笑了“氣餒嗎?”
解淩遇點了點頭。
解釧把地上最後一片龍鱗撿起,歸在解淩遇手中,又說起他聽不懂的話“淩遇,如今你與化龍隻差一步,龍尾隻是長路上的一寸,那一步卻有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