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此話一出,大妖小妖,赤狐白狐,解淩遇與符牙,包括尋青自己,全都麵露震驚。
“今日我武當眾人就是要帶他回去,由我師門自行處理,”無患子又掙開按壓,起身拔劍,“諸位若是有人攔我,就是包庇罪龍,必遭天罰!”
那群聒噪的妖精頓時悚然動容,一個個的,連大氣也不敢出。
解釧也站起身子,道“罪龍轉世,可有依據?”
無患子道“起初尋青奉命跟蹤爾等,後又轉為追隨,一路風雨無常,時有雷鳴電閃,可是如此?”
解釧道“確實。”
無患子道“這樓中妖氣雖濃,卻也有龍骨威壓之氣籠罩,難道你不曾覺察分毫?”
解釧露出驚訝表情“竟不是錯覺。”
無患子似有得意,又道“我有徒兒在他身上見過龍鱗,待到稍後親眼見證,還請諸位莫要再狡辯。”
尋青始終緊皺眉頭,滿麵不耐,就差說出那句“荒唐”,卻還是推開擋路的解珠,立於無患子麵前“道長可知我的龍鱗在哪兒?”
無患子道“脫下上衣,便可知曉。”
尋青聞言照做,無患子卻道“跪下,由你三師弟來脫!”
“我已廢左耳,斷仙根,立誓再不回武當,”尋青不為所動,繼續解著衣帶,“我不是你的門徒,不必跪。”
原本雪白的道袍汙跡斑斑,隨後落下,他垂頭自檢,並未看出異樣,卻聽身後無數口涼氣吸起,眾妖嘩然。
“有!在那兒!”
“……真的有……”
“在他背後……!”
尋青屏息,抬起手臂,目光撞上解珠淚水充盈的雙眼,指尖也終於摸到頸骨三寸以下的位置——
那裡確實有一塊突出。
一塊光滑的,堅硬的,冰冷的鱗片,釘鑿似的嵌在他的肌膚裡。
再轉回頭,便是昔日師長與同門得意又憎惡的眼神。
“此物並非我身體生出,是有人放上去的。”尋青試圖說理。
“還敢狡辯!”
“他這是怕了,怕了便說謊!”
卻沒有人聽。
“捕龍索,快把他捉住!”無患子下令。
“慢!”
一柄利刃飛出,生生把那捕龍的神兵之器釘在地上,細看竟色若琥珀,乃是茶水凍成。而飛出此刀的解釧也行至糾紛中心,把解珠與解淩遇都擋在身後。
“尋青,尋青,本以為你隻是我家小妹的玩具,如今看來好像還有些其他用處,”他看著那片銀光閃爍的龍鱗,若有所思,“既是罪龍一條,且有驚人神力,我又為何不把你留下,為我所用?”
尋青一愣。
無患子等人更是驚怒“塗山涉,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們要捉的人,我要留,天要罰的龍,我要保,”解釧字字清晰,“與好人作對,我的愛好。”
符牙爆發大笑,拍手稱快“狐王,這才是你!”
解釧道“彆吵。”
隨後微微一笑,無患子身後一眾弟子便被一股巨力拔起,禁錮空中,掙紮時佩劍紛紛落地,砸出叮鈴震響。
“你這是要與整個武當為敵!”無患子拔劍,卻未出招。
“我們做過朋友麼?”解釧歪過頭,似有疑惑。
那柄劍在刺中他之前,就會斷成三截,他對此有十成把握。
無患子果然在刹那之後出了招。
之後發生的卻在意料之外——尋青忽然閃身擋了他的視線,那柄劍在被他弄斷之前也被阻攔,攔上前去的正是尋青的斬妖劍!
“我與武當的恩怨,他人不必插手,”尋青高聲道,“無患子,我本懷疑是你害死了師父,苦於沒有證據,隻得作罷,今日既然你不願放我活路,何不與我單獨試劍三輪,勝者活,敗者死!”
“好!”無患子運氣立劍,“今日我就斬了你這罪龍!”
正是慷慨激昂之時,有一出好戲就要上演,那些愛看熱鬨的妖怪卻無一喝彩,反而噤若寒蟬……
隻因他們都聽到了那聲響。
嘩……嘩……自護城河流湧出。
轟……轟……穿過城中街道。
咚!撞入這樓中。
隻在刹那之間,大水衝入烙仙樓底,形若成群水龍將眾人包圍,驟然收緊之時,卻掠過諸多妖物頭頂,準確地纏繞武當眾人,一個都不落,將其托至樓底中央,令其浮至二層高度,猛地聚成一團巨大水球,幾乎填滿樓中空圈,刹那隔絕一切呼吸!
隨後隻見得水球飛速旋轉,之中暗流翻滾,旋渦不斷,如有發狂猛獸禁錮其內,把水花濺了四處。待到眾人抹乾淨臉,視線恢複清晰時,那水球也終於停止了旋轉,白沫平息,水中禁錮的人卻全都一動不動,成了死人。
甚至有殘肢斷臂夾雜其中,連同血絲纏繞。
劍仍舉在尋青手裡。
看他的表情,似乎也被這力量震撼,不敢相信它源於自己。
所有視線都釘在他臉上,接著,又落上那隻水球,看它再度化為條條水龍,群遊返回,載著那些死人往城外去。
幾根廊柱被衝斷,吱呀幾聲之後,又有小半邊樓層接連發生了坍塌,好一片狼藉,不少小妖尖叫著躲避,卻仍不肯眨一眨眼,錯過一瞬。
隻有解釧一人看到解淩遇出竅的眼神和慘白的臉。
還有他掛著冷汗的下巴與喉結。
但這也隻是餘光,隻是一念之間,解釧眼中浮現的異樣短到無法察覺。他又看看殘破的樓壁、亂七八糟的樓板,臉上卻顯出笑意,引得尋青愧疚更甚,拱手道歉“多謝方才維護,不幫你修好此樓,我不會離開此地。”
解釧撿起捕龍索,一把捏成齏粉,之後才瞟他一眼,道“不用你修。”
正當尋青大惑不解時,那些濕淋淋碎在地上的木柱木板竟憑空移動起來,緩緩拚湊,撐起第一層第一間房的框架!
烙仙樓仿佛自有生命,正在自行愈合。
所有妖怪都對此見怪不怪,熱鬨看完了,抱著各自的工具就要回去做活,卻見解釧一揚手,樓底中央閃出一麵擺滿美酒珍饈的圓桌,並且正在迅速擴大,餐盤酒壺也在不斷增加著數量,幾乎占滿整個空間。
桌沿與牆壁間隙隻夠坐下一人,擠不下的妖怪都往桌麵上蹦,不想被壓到桌下,見解釧仍有盈盈笑意,他們便大著膽子,忍不住嘗嘗那些美味。而身處上層的妖怪們也不眼紅,隻因每一層空圈之中都浮了一張同樣大小的圓桌,他們正爭先恐後地翻出圍欄,想要搶第一壺酒呢!
不知“食欲”那層情狀如何?
隻聽解釧說道“諸位方才受的驚嚇不少,我於心有愧,特此準備佳宴五桌,今夜還請暢飲開懷!”
不等他說完那些妖怪就迫不及待地敞開了肚皮,爬到桌麵中央去找最甜的果子,最香的肉。一時間這烙仙樓中人聲鼎沸,似乎沒人還在意它破了小半,還在默默修補。
而解釧自己也拿了壺酒,在解珠推開幾隻小妖坐在他身邊時,與她對酌起來。
隔了約有十步,解淩遇靜靜看著解釧喝酒,手中捏了隻木雕小狐。
每一道雕痕都出自他手,方才混亂擁擠之中,他看著它從解釧袖口滑落,又在第二隻妖怪踩它之前跑過去蹲下,把它撿了起來。
如今看解釧喝下半壺,他才敢低頭擦拭那隻豺妖留下的腳印,也才敢胡思亂想。
解釧喝醉了嗎?他好像說過自己酒量不好,但解淩遇記不起是何時說的了。
解釧不要他走散,此刻他不在身邊,又為何不曾尋他一眼?
他方才做的事,殺的人,第一次把水控製到這個程度,解釧又是否看在眼中。
解淩遇發覺自己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對每一個問題。眼前這一切憑空而起,猶如夢中,又到底是幻是真?直教人分不清楚。他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尋青背上的那一片“龍鱗”,曾經屬於自己。
是封印他根骨數百年,在江底被解釧拔下,又在臨彆時被他與一截斷發一同贈與解釧的那一片。
原來它真的不在那人身上。
太液池邊的天王寺下,解釧說把鱗片“扔了”,也不全是在說謊。
解淩遇心亂如麻,自覺不該再想,可桌上的酒肉、歡聲、被當做英雄團團包圍的尋青、繞在解釧身邊的解珠和符牙,甚至還有那阿渠,全都讓他喘不上氣。
解釧作為一樓之主理應坐鎮宴飲,可他隻是個隻能上三層的、其貌不揚的“魚”,他好像什麼都不是。
那也就不必久留作陪了,至少該散散心,不要鑽到牛角尖裡。於是解淩遇看準一處尚未修複的空牆,起身鑽出,走上匾下結界之外的街道。
他沿著來時那條筆直的主路行至城門之前,擔心出去就進不來,隻得躍上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