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還未見到人影,解淩遇就站起了身子。
他小心提著衣角,起得悄無聲息,解珠跟尋青也坐得紋絲不動,大概已然入境神遊,五感均隻留下一絲用以感知外界,並未注意到他。等待無疑是難熬的,他擔心自己的心跳太重,待一道雪白身影穿妖霧而下,徑直落入他懷中,一聲“師父”還未出口,就被一隻係有紅線的狐爪按住雙唇,按下了喉嚨。
解淩遇眨眨眼睛,吞了吞口水。
——毛球從天而降並非第一回,再加上一大團整齊卷起的紅線,掂在手裡頗有些分量,還好他下意識打開手臂,接住了這隻狐狸。
“不要出聲。”解釧的提醒自銅釧傳入心室。
解淩遇謹慎點頭,一條狐尾輕輕掃過他的手背。解釧大概是放心了,放下爪子,自他臂間躍下,已然變回青衣人形,與那兩人一樣端正盤坐湖麵。解淩遇見此便也再次坐下,膝頭與解釧相抵,見那人對他伸出手來,他就把自己的五指握了上去。
竟然還是溫的。這隻手在他身體上撫開的那些暖意,此時仍未散儘嗎?
解釧必定是聽到他這般想入非非,目光不可謂不溫柔,手指忽地抓牢了些,似在施加功法。解淩遇則止不住地憶起午夜樓上種種,臉也開始發熱,又忽然瞪大了雙眼。定睛一看,那團挨在他與解釧之間的紅線乾乾淨淨地消失了,而他與身邊那人手腕上的還在,僅僅留下一圈,輕如蠶絲,保留了他先前打上的結扣。
“其餘隻是隱去實形,你我依然相連。”心聲又一次傳來。
解淩遇呼吸急促了些許。師父,師父。他真想快快得到一個擁抱,或是一個吻。
解釧則朝他極明亮地一笑,壓下他的手腕,與他一同按在湖水之上。有熱流自那修長五指汩汩傳入他的脈搏,又從他的指尖流入湖水,振起細細漣漪,驀地,金光自他掌下生出,不斷擴大,這汪小湖不消幾瞬就由淺淡青玉轉為一池金湯。光線太強了,解淩遇被晃得一眯眼,隨後天旋地轉隻在一刹那間,待到視線徐徐恢複,他發覺自己已經直立,腳下是一級石階。
石階也是環形,長長圍了一圈,嵌在湖下與樓體等寬的石壁上。
他與解釧的十指依然相握,卻呈半透明狀,宛如空虛倒影一般,形狀相互交融。兩人全身上下也都是如此。沉住氣抬頭望去,“金湖”隻有薄薄一層,正懸於頭頂,迅速褪回了碧透顏色,四個人影相對而坐,連水波都不見太多扭曲,並無異樣可言。
不過其中兩人大概隻是軀體——解淩遇猜了個大概,又聽解釧說道“好了,他們聽不見。”
解淩遇終於能放心開口“我們……是靈魂出竅?”
“嗯,”解釧鬆開他的手,又往下走了一級,“隻有一魂一魄。”
“想不到樓下有地室,地室下有湖,湖下還彆有洞天,”解淩遇也跟著蹦下去,牽回解釧的手指,“師父,那個黑洞裡是什麼?”
目光所指是在一圈圈石環收緊之處,大概要下一百來級,階梯忽然斷了,空出一個寬約三步的黝黑的洞口來。
“它好像一口井。”解淩遇又道。
解釧卻依舊不答,隻是任由他牽著,帶他拾級而下。行至“井口”時,另一隻手裡忽然多了一個燭台,立有一支細長紅燭。
“湖下妖氣過濃,一魂一魄又太輕,待過兩刻就會被吸噬,”他的瞳孔映著火苗,“這蠟燭正好足夠燃上兩刻,燭火將儘時,你我必須回到鏡湖之上。”
原來是叫“鏡湖”,那先前說它像鏡子也沒錯嘛。解淩遇想。
“要跳下去?”他這樣問。
解釧點頭。
“我幫師父拿著,”解淩遇捏住那燭身,“師父抱我,我們一起跳。”
解釧似有無奈,還是讓他搶去了,隨後默默環上他的腰身,把他在自己身前壓緊。解淩遇空出的那隻手則環上了他的脖子。兩人半身懸空,將要落下時,解淩遇又問“下去的人,我是第一個嗎?”
“第二,”解釧道,“第一個是我。”
解淩遇害羞地彎起眉眼“師父到底在下麵藏了什麼寶貝?”
“你猜猜看。”解釧掐了一把他還在酸痛的側腰,正掐在一個破了皮的牙印上,八成是故意的,從目光到力度都不加掩飾,隨後騰空一躍,帶著懷中人直直墜入了仿似虛空的濃黑。
“我猜是一粒種子。”解淩遇道。
這場墜落比他想的要長,長很多。呼呼的風聲掠過他的耳朵,一點燭光照亮的漸漸由石壁轉為土層,幾種顏色的土都經過了,又換回無窮無儘的岩石。直覺告訴解淩遇,下方仍然深不見底。不過以兩人的輕功,應當可以保證平穩落地,不必擔心傷筋動骨。
他或許可以跟解釧多抱一會兒,多聊上幾句。
“你很聰明。”解釧的誇獎居然如此直白。
“隻是記憶力好,”解淩遇垂下眼睫,看著那人潔淨的脖頸,“我記得長安城中的老貓說過的那些,澆灌,妖氣,還有幫工的妖怪,全都對得上了。”
“不錯,”解釧看著他,淡淡道,“我在此地建樓,就是為了這一粒種子。”
“它能種出什麼?”
“建木斷根之處,你也應當記得,”解釧手臂的力氣忽然收緊了些,“我找到埋有舊時樹種的地層,篩出一粒尚未腐爛的。”
解淩遇屏住呼吸——他當然記得,不隻是那一大片根係叢林,還有解釧所說的顓頊伐木,絕地天通。是在三千年前。那地層又有多深?
用“掘地三尺”形容,一定不夠。
“所以師父才把種子放在這麼深的地下。”他抬起眼來,輕聲地說。
解釧挑眉,目中似含期待。
“要長一顆通天的樹,就要有無數鑽地的根,”解淩遇越來越熱了,好像空氣都能在他身上擦出火,用真氣護住的燭火也在劇烈搖動,他努力沉穩地說出自己的道理,“根紮得不夠深,就立不住一棵樹。”
解釧聞言露出滿意地微笑。
“我說的對吧?這叫心有靈犀。”解淩遇一邊臉頰湊到他唇角,等待誇獎。
“小心,要落地了。”解釧則忽然撈起他的大腿,穩穩將他橫抱,直到腳下踩實。
那是一塊坑窪不平的黑色長石,四周陡然寬闊許多,卻已無需螢燭之光的照亮——解淩遇先前的燥熱並非錯覺,也不全是身體緊貼招致,亂石、熔岩、岩壁上突起的刺,他與解釧就被這些包圍,恍如置身爐鼎。而在這爐鼎中央,被岩漿不斷衝湧的一座石台上,更有金光刺眼。
那顆種子。
“受得住嗎?”解釧垂眸瞧著解淩遇濕漉漉的臉。
“還好。”解淩遇道,心裡想著,師父怎麼不出汗呢?
“這比鍛劍的爐火更熱七分,”解釧又道,“我沒碰過的地麵,你不可碰。”
解淩遇抬手發誓“師父沒有碰過的岩壁我也不碰。”
解釧笑笑,把他放上石麵,隨後散步一般,率先朝石台走去。
可供落腳的石麵十分稀疏,並且不少都隻有尖尖一角沒有岩漿衝蝕,踏過時稍有猶豫就會跌落,解釧總是那麼輕盈果斷,解淩遇也聚精會神步步緊跟,不敢踏錯一步。
終於逼近那石台,站在距其幾尺的一根石柱上,解淩遇看清那台子上的東西——其實如麻,其葉如芒,有關建木的傳說說得不錯,那顆種子淹沒金光之中,實在太小。
連他手中的燭火與之相比,都是龐然大物。
解釧站在他對麵等高的石柱上,對他說道“我二百多年前得到此物,又建樓澆灌以保其不死,種子總要發芽,我年年設陣壓製,也隻夠它活而不發三百年。好在這些年來你雖無人指導,成長卻迅速,如今終要長成,這種子也將派上用場。”
解淩遇靜靜聽著,竟不知該從何處問起,最後說道“師父是要再種一棵建木?”
解釧沒有否認,又道“方圓百裡無樹無草,是因為深層土壤皆為幫它貯存妖氣的容器。屆時全部釋出,樹將一夜長成。”
解淩遇看回那粒將要重現上古奇觀的種子。它輕小如同灰屑,卻把那黑點重重烙入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