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那頭婁箴又道“……話說回來,在下此來,實是為了向殿下報恩的。”
蕭邃聞言一怔,隨即便笑了起來,“這就免了罷!以本王當日的身份,為百姓昭雪護佑,本是分內事。真要說恩德,倒是本王該替這百十年來,所有喪命於譚氏之手的無辜之人,向先生道一句謝。”
說話間,他站起身來,端臂深深一揖,當真拜謝道“多謝先生了!”
婁箴愣了愣,片刻後,才慢騰騰地跟著站了起來。
“……無論如何,殿下總不能讓在下白走這一趟吧?”
說著,他抬手解下了背上的佩劍。
這把劍……
裴瑤卮默默看著這一幕,那感覺就像是被人揪起了心尖尖,眼前的蒼茫雪色,也在與不可台那幽暗不明的大殿徐徐重疊、徐徐糅合,直晃得她神識縹緲。
婁箴將寶劍交給了蕭邃。
他說“聽聞殿下素來不信玄門之術,但在下一介白丁,實在身無長物,唯有這點子心意,權當報當年殿下的救命之恩,還望殿下一定笑納。”
蒼拙的寶劍,古樸肅穆,自帶莊嚴。
蕭邃心裡湧起一股很微妙、又很莫名的感覺,溫熱,舒適,不知從何而來。
他目露驚異,問道“聽先生所言,這柄古劍似乎有些來曆?”
自然是有來曆的。隻是這來曆究竟是什麼……還不能讓你知道。婁箴想。
他淡淡笑道“對這世間繁雜無邊的秘術,並非所有人都像您一般,揣著顆敬而遠之之心的。打量著歪門邪道的,前有譚興等人,往後,說不定也會有彆人。”
他告訴蕭邃“這柄劍,殿下若能時時帶在身邊,自能為您保全福祉,不使您為外人邪術所傷。”
詠川驛站這匆匆一麵之後,直到晏平五年,這中間,蕭邃一直沒再見過婁箴。
那年,楚王殿下一到南境,月餘之間,便收複了失地。然而這等好消息,因是因他而有的,傳到塵都時,也便不那麼令蕭逐的滿朝文武歡喜了。
三月裂地關大戰後,周國大敗,四月,蕭逐病愈,頭一件事,便是琢磨著怎麼撤下蕭邃。
蕭邃甫一聽說蕭逐病愈的消息,同時便也對自己的立場有了覺悟。就在他考慮著,一旦聖旨傳來,自己究竟是要暫且退上一步,遵命而為,還是要另辟他途,借口留在南境時,這一日,尉朝陽卻滿臉不情願地給他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殿下,母後皇太後暗中命人傳了信兒出來,說是讓您放心於南境對周之戰,至於淩雲殿那頭……應該一時半會兒不會有召回的聖旨。”
蕭邃還以為他這幾日累著了,跟這兒說胡話呢。
“你說什麼呢?”他問“這話是母後說的?你自己聽聽,你信麼?”
尉朝陽委屈死了,垮著臉道“殿下,是真的。”他歎了口氣,小心道“其實,程總管的信兒比母後皇太後來得還要早些——前兒就到了。隻是屬下當時也如您這般,不敢儘信,這才想等消息確實了之後,再與您回稟的。”
蕭邃皺了皺眉,“到底怎麼回事?”
“皇後——”尉朝陽道,“皇帝一醒,便與皇後大吵了一架,指責她胡亂用人,還差點將人給禁了足。”
“見母後皇太後的意思,皇帝原本是在琢磨召您回去的事兒,但皇後她……如今靖國公與大長公主不是在京中麼,皇後為著不調您回去,便去求了靖國公。也真奇了怪了,靖國公十幾年不問朝政,這回卻也被皇後給求動了。老公爺托著病體在淩雲殿外跪了一回,被皇帝親自扶進了殿中,再之後,這召回的事兒,便不了了之了……”
蕭邃扶著桌案,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不多時,尉朝陽又道“不過殿下,皇帝另外下了旨,要調慶樂侯世子梁嵩過來,說是助戰,實則,還是為了分您的權柄。”
“梁嵩……”蕭邃隨口將這名字一念,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他想,自然了,裴瑤卮會這麼做,多半隻是因為她比蕭逐腦子清醒。戰事到了這般地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究竟哪個是可用之人。蕭逐想撤自己,也是無可厚非,隻是自己一走,大梁的邊境,還能指望誰?
相韜、潘賢?還是秦瀝北、薑軼?
又或是這個梁嵩?
除了敗軍之將,就是無名的紈絝,這些人,都不會是宇文芷君的對手。
他想,裴瑤卮是個聰明人。
可自己卻避無可避地,在為她功利的聰明感動。
這究竟是有多蠢?
很久之後,當他想起這一刻時,都不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原來早在一切心結都還係得死緊之時,自己對她的恨,便已經扛不住了。
經過了晏平三年的翻覆廝殺之後,四年春,梁周議和,鎮安公主送堂妹入塵都和親。楚王殿下功成身退,壓製住了麾下數顆蠢蠢欲動之心,帶著一隊戍衛,‘老老實實’地回了臨淵城。
沒過多久,他聽說了中宮遇喜的消息。那時候,他在酹昔台上,對著北境的新月,鄭重其事地酹了一樽酒,隨即將那瑤卮收入了箱底。
然而,他沒想到的事,晏平五年初,他等來的不是皇子的降生,而是,她的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