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濜這會兒想起前幾日在遠雁,自己敲響祖父房門之時,祖父愕然之間望向自己的目光,還頗覺感慨。
“你……你個畜生!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夥同外人,來害你的親祖父!親哥哥!你——!”
他端臂朝老邁的胡國公深深一拜,嘴上極儘平和地勸道“祖父息怒,動氣傷身。兄長已然故去,您若是再出點什麼事,父親和咱們滿府上下,豈非都要傷心欲絕了?”
“至於您說,孫兒大逆不道,夥同外人來害親族——這罪名實在太重,恕孫兒不敢領受。”
夔摩塬被他氣得頭腦發脹,手裡的拐杖種種敲在地麵上,怒斥道“嗬!你還說你不敢?你真當老夫是老糊塗了麼!”
夔濜有心一笑,目光冰涼地看著他道“是祖父您當公主糊塗了。”
夔摩塬愣住了。
夔濜歎了口氣,接著道“孫兒知道,您是忠正之臣,一片丹心,隻顧效忠帝宮裡的九五之尊。也正是為著這份兒愚忠,您才敢帶同父親、兄長,壓上夔氏全族,趁此番公主設計梁國的機會,表麵上恭順配合,背地裡……則暗自調兵遣將,企圖北上‘勤王’。”
“祖父啊,您真的以為,皇上的這點小圖謀,瞞得過公主麼?”
“還是說,您自信比專王宇文現、廢太子宇文茂都要棋高一著,定然能將長公主拉下馬來?”
夔摩塬直愣愣地望著他,嘴唇已經有些發白了。
他伸手指著夔濜,嘴裡叫了半天的‘你’,卻不知究竟想要說什麼。
“公主仁慈,念著夔氏的百年家聲,不願將路走絕,縱然被您這樣忤逆算計,殿下還是願意既往不咎,至於條件麼……”他一勾唇,緩緩道“您是聰明人。”
室中寂然良久。
夔摩塬好不容易冷靜了些,雙目發紅地看著夔濜,問道“老夫若是不願呢?”
“您嫡長孫的命已經沒了,權當是償了您這份不自量力。您若繼續頑固不化的話……”“下一個沒命的,便是您的嫡長子——您的獨子,我的父親。”
夔濜輕嘖一聲,似是對他這個決定很不讚同。
“孫兒勸您一句,皇上的話,您最好是彆信,他能保全誰呢?彆說是詔獄裡的人,就算是帝宮裡的他自己——”
他含笑一搖頭,輕輕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年歸正了國本、將他扶上皇位的、他的‘水’,是鎮安公主。”
夔摩塬喘息粗重,半天,方才咬牙啐出兩個字——“畜生!”
夔濜毫不在意。
“那也是與您一脈相承的畜生。”他笑著說。
夔摩塬年老,到底還是有一怕的,眼看一向同宇文芷君親近的夔澈,她設計除掉時,都能如此乾脆利落,他為著夔氏全族的性命,便徹底斷了以卵擊石之心,隻得認命。
夔濜匆匆憶了遍自己從小到大的這些經曆,末了,隻問她“殿下既然殊途同歸,那究竟從哪一條路走過來,還重要嗎?”
宇文芷君愣了愣,半晌,揮了揮手,讓他去了。
負春奉茶進來時,她正倚在那裡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剛出好的楓露茶,殿下喝兩口潤潤嗓子。”見到小案上多出了一道折子,負春不由一疑“這是……”
宇文芷君收回心神,看了眼,隨口道“胡國公請旨致仕的折子。”
她拿過來,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嗬,這老東西,我不拿他孫子這條命立個威,他還真敢同我一直倚老賣老下去,隻當我左支右絀,不敢動他呢。”
話音落地,折子便又被她撇開了。
思及這回的事,負春由衷讚道“殿下確實手段高妙。此番臨危之際,您卻還能最大限度的物儘其用,一封信引得梁國出手為咱們除了夔澈,逼得胡國公沒法子,隻能縱著夔濜這根獨苗上位,由此徹底將西境大權握在了自己人手裡,如此算來,縱然失了南邊森岩堡那一壘,倒也沒什麼過分可惜的了。”
誰都以為,鎮安公主同夔氏長孫曖昧不清,駙馬還曾為此事與公主鬨過脾氣,甚至夔澈自己,都以為宇文芷君對他與對彆人是不一樣的,殊不知,夔氏裡真正讓鎮安公主另眼相待的,卻是那個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裡的二公子夔濜。
那才是她一手提拔上來的、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至於夔澈,他原與廢太子宇文茂私交甚篤,早在宇文芷君親手手刃了這位兄長之後,她便注定再也不會相信夔澈了。雖說這些年,夔澈麵上功夫做得極好,但這回的事卻也證明了,公主殿下的疑心,並未用錯地方。
負春這樣想著,回神卻見她仍舊神色不豫,似乎半點也沒因如今的結果而高興。
負春蹙了蹙眉,小心道“……可您私心裡,卻並不樂見這個結果。”
宇文芷君眉目一斂,問“誰說的?”
負春驀地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