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見過了,”她道,“他還帶我去了一個地方。”
蕭邃不自覺開始緊張起來。聯係著她對婁箴的這種反應,他心裡隱隱有了些不好的猜測。
“什麼地方?”他問。
“含丹城。”
她說“不可台。”
京畿彆苑。
婁箴置身於楓樹林中,久久沒有任何舉動。
這個時節的楓林,已經沒有秋日裡那般炫目欲醉了。他坐在那日重逢裴瑤卮時,她坐的位置上,冰涼的手指一寸寸撫過更為冰涼的長冥劍,沉默地等待著。
從程永亭派人去王府傳話,到他身後傳來腳步聲,這中間大半日過去。他起身回頭,見到攜手而至的楚王與王妃時,天際已是一大片火燒雲堆出來的暮色。
他的目光在兩人緊握的雙手上停了一停,心裡便有了分寸。
“看來楚王殿下已經不需要我了。”他含著極淺的笑,坦然道。
與他不同,蕭邃此刻看著他的目光,卻是極其複雜的。
來路之上,裴瑤卮將自己在不可台上的遭遇、將汲光告訴她的一切,三三兩兩都與他說了。軒車駛至終點,硬生生又在彆苑外頭停了一個多時辰,才等來車中人拾級而下。
拋去許多到現在還不清楚的事,麵對婁箴——或者說麵對汲光,蕭邃在憤恨之外,仍然還有感激。
縱然那人設計重生裴瑤卮,最終是為了實現一己的恨念,但若然沒有他,裴瑤卮……或許也沒機會回來。
一南一北的兩腔情緒充斥在心間,幾乎要將他撕裂了。
他緊盯著婁箴,一字一句道“我與瑤卮,都曾以為先生是值得信重之人。”
婁箴一笑,“在下令殿下失望了麼?”他看了眼裴瑤卮,“蘅蘅這不是回來了嗎?”
是,眼下倒是真回來了。可往後呢?
再往後,你們要殺死的不光是她,還有這整個人間。
婁箴說著,麵露好奇,問道“說起來,在下也很好奇。
若是您早知道蘅蘅的重生是為了什麼,那您還會願意為她流血嗎?”
他一邊說,一邊撫了撫石桌上的長冥劍。
“我會。”蕭邃說。
“她的重生,也不是為了做你們師徒毀天滅地的犧牲。”
婁箴似有所感地點了點頭,隨即,卻是一歎,“唉,這一回,隻怕在下便不能讓殿下如願了。”
蕭邃在來見婁箴之前,已經想得很明白了。
眼前這人,同汲光一樣,既已走上了玉石俱焚之路,便是斷斷不會輕易為人勸服的。相比於裴瑤卮與他數年的交情,蕭邃更不認為自己有那麼大的能耐,能三言兩語之間,便哄得他回頭是岸,放過諸生。
是以,他能給婁箴的話,便也隻剩了那麼寥寥幾句“本王能否如願,便不是先生一言能定的了。
先生與尊師,自可試你們的。
本王,也自會試本王的。”
婁箴笑道“殿下且請自便就是。”他說著,手指在長冥劍的劍身上輕點兩下,接著道“這長冥劍,在下便給您留下了,蘅蘅命數幾何,便全在您了。”
他說完,躬身朝他施了一禮,從二人身邊走過,這就要離去。
一直沉默著的裴瑤卮說話了。
“等等。”
婁箴腳步停了停,回頭問她“還有話想同我說?”
隻這一句言辭,便是與麵對蕭邃時,截然不同的語氣。
有那麼一瞬間,裴瑤卮恍恍惚惚的,也會覺得眼前這人依舊是她亦師亦友的至交,十數年不變。
“就這麼走了?”她唇角淡淡勾著,問道“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膽識,也不想想,我會不會這麼輕易地放你走?”
她眼裡沒有溫度,仿佛舉手之間,便會叫人前來拿他。
可婁箴聽著她這話,臉色卻是變也未變。
比起裴瑤卮來,他算是笑得十足真心了,“蘅蘅,後會有期。”
說罷,他再度轉身,在裴瑤卮刀子般目光的注視下,坦然離去。
她垂在身側的手,默默攥緊了。
當晚,兩人留宿彆苑之中。半夜時,裴瑤卮發覺身側空了,迷蒙之中,心頭驀地一抽,緊跟著便睜開了眼。
內室中兩根燈燭幽幽亮著,透著溫柔而沉默的光,她左右看了看,並未見到蕭邃的人影。
她披上披風,舉燈推門,卻在廊下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他手裡還緊緊握著長冥劍,燈影一晃,那片刻之間,她看到他來不及收回的神色裡,蘊藏著憤懣與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