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為著這一點,趙遣方才不敢在她麵前掀開這道鬥笠。
“嫂子,我知道您最疼我,但……”
他原本揣著耐性,打算好言相勸,卻不想,大長公主等得不耐,見他總是推諉,索性親自上了手,趁他不備,一把將那鬥笠掀了。
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良久的無聲。
“遣兒……我的孩子……”
等大長公主終於回過神來,趙據便從一向堅毅的母親眼中,見到了從未有過的慌亂。
還有,心疼。
“怎麼……是誰?到底是誰乾的?是誰!”她不顧儀態,怒聲嘶吼著,眼裡的痛意仿若讓她轉眼老了幾十歲。
趙據與裴瑤卮忙過去扶著勸慰,可她這會兒已聽不到彆的了,一個急火攻心,便暈了過去。
一場風波初定,趙據在屋裡陪著母親,裴瑤卮推門而出,便見趙遣站在廊下,重又將那鬥笠戴在了頭上。
“您彆自責。”她來到他身邊,輕聲勸道“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您受的這些苦,舅母遲早是會知道的。”
趙遣點了下頭,嘴裡說著自己明白,可心裡究竟過不過得去,也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小舅,其實……”
自真相大白之後,她心裡便一直揣著一件事,權衡了許久,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他,直到眼下勸著小舅,她才恍悟——有些事情,大抵是永遠沒有合適的機會的,但卻總是不能不說。
定了主意,她便道“有一件事,我早該告訴您的。不知您這會兒可願聽一聽?”
趙遣扭頭看向她,心裡有所猜測,稍一頓,便點了頭。
裴瑤卮將他請到自己院中,闔了門,將溫憐對趙輕愁、對相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通通告訴了他。
——除此之外,自然還有相蘅的身世。
“此事……我因不想讓蕭邃對溫憐生恨,故而一直未曾與人吐露。”她說著,起身行禮,與之誠懇致歉。
而此刻,趙遣已經愣住了。
有關輕愁是相蘅的事,他早已知曉,自然說不得震撼,真正讓他意外的,是相蘅的身世。
回過神來,他顫顫起身,將裴瑤卮扶起。
“你說……”他滿是不確定地問“你說相蘅是誰的女兒?”
裴瑤卮望著他,心疼得歎了口氣。
“當初我帶巢融進相府,他認出了沈夫人,便私下裡去找她質問。
我親耳聽到沈夫人承認,相蘅,就是您的女兒。
這也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相韜待相蘅,始終刻薄寡恩。”
趙遣聽清了她的每一個字,可腦中卻一時糊塗過一時。
“……不,”他怔然道“不是說,相蘅的生辰,是武耀十一年十月嗎?那她怎麼會是……”
十一年十月,他與沈庭如分彆,是在十年七月中,相蘅怎麼算,也不該是自己的女兒啊……
裴瑤卮卻道“此事,蕭邃跟我說過。
相蘅的生辰,原該是十一年五月初一。相韜在當年二月,上告父母,假稱沈夫人是桓家女兒,納之於含丹,大抵是為著他自己恭孝勤謹的名聲,也為了不使沈夫人失禮於舅姑,便著意將相蘅的生辰推後了數月,以作周全。”
她想了想,又道“您要是不信……隻看一看相蘅的長相,便也足以佐證了吧?”
趙遣抬頭看向她。
他記得自己本來的麵目,相蘅這張臉,誠然是與自己相像的。
“我不是不信……”他重又坐了下來,搖著頭,眼裡亦喜亦悲,“我是沒想到……”
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事情。
好半天,他忽然一個激靈,抬首看向裴瑤卮“也就是說,現在的輕愁……不再是我的女兒,卻還是我的女兒?”
裴瑤卮點了點頭。
是啊,誰會相信,這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事呢?
她相信,溫憐是不會有機會知道一元先生便是靈丘侯的,可是,她這副手筆施來,造就的結果,卻玄妙如此,叫人不得不歎一句天意弄人。
實話講,在弄明白這回事時,她心裡是有歡喜的。
——這歡喜,是為小舅所有、為沈夫人所有,也為從未擁有過父親之愛,卻百轉千回,還是成為了生父之女的相蘅所有。她想,此事與這三人而言,說不得,也是一種補救、一種遲到的成全。
可同時,她亦是擔憂的。
——這擔憂,則是為小舅、為宿夫人,也為那至今不知何處去的小表妹輕愁所有。
若是宿夫人知道了輕愁此刻的身份……
即便她是心胸開闊之人,可這世上,又有哪一個母親,能‘心胸開闊’到如此地步,以自己女兒的命,去成全夫君同另一個女兒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