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臘月二十七,夜,開德府城內。
秦王府那頓壓抑至極的年宴終於散去。一眾陳氏族人如同驚弓之鳥,紛紛告辭,逃離那令人窒息的府邸。寒冷的夜風中,許多人臉上還殘留著未褪的惶恐與不甘,方才席間珍饈美味入口卻如同嚼蠟,此刻隻覺腹中空空,心頭更是堵得厲害。
族中一位年紀較長、身材發福、麵色紅潤的老者,快走幾步,趕上了前麵幾位垂頭喪氣的兄弟子侄。此人名叫陳守仁,論輩分是陳太初的堂叔。在靖康七、八年間,他曾是陳太初初次組建船隊探索海外時的得力助手之一,跟著跑過不少地方,見識過風浪,在族中頗有幾分資曆和威望。
“守禮大哥,守拙兄弟,幾位賢侄,且慢走!”陳守仁壓低聲音喊道,胖臉上擠出一絲看似熱絡的笑容,“瞧這架勢,方才在元晦陳太初表字)那兒,怕是都沒吃好吧?肚裡沒食,這大冷天的如何熬得住?走走走,若是不嫌棄,都到我家去!讓你弟妹再整治幾個小菜,燙壺熱酒,咱們兄弟爺們兒再說說話,暖暖身子,壓壓驚!”
那幾位被點名的,正是今日宴上被陳太初目光重點“關照”過、心中最為忐忑的幾人,包括那位購田最多的陳守拙。他們聞言,相互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終究抵不過腹中饑餓和心中那股無處宣泄的憋悶,以及一種尋求同類慰藉的本能。於是,七八個人便跟著陳守仁,默不作聲地拐進了另一條街巷,走向他在城西的宅邸。
陳守仁家花廳內,炭火燃得正旺,與秦王府的肅殺不同,此處多了幾分世俗的暖意。
精致的酒菜很快重新擺上桌麵,顯然是早有準備。眾人落座,幾杯熱酒下肚,蒼白的臉上才漸漸有了些血色,但氣氛依舊沉悶。沒人先開口,都隻默默夾菜喝酒,偶爾偷眼覷一下做東的陳守仁。
陳守仁眯著一雙被肥肉擠得越發細小的眼睛,黑眼珠在眾人臉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放下酒杯,長長歎了口氣,打破了沉默:“唉!諸位兄弟,賢侄們,今日這頓飯……吃的是真叫一個窩火憋屈啊!”
他拿起酒壺,給身旁的陳守拙斟滿,語氣帶著幾分看似推心置腹的感慨:“按說呢,我陳守仁能有今日這番光景,家裡這偌大的宅子,城外那幾百畝水澆地,還有在南邊古裡港那份日進鬥金的營生,十成裡有九成,都是拜元晦所賜!沒有他帶著咱們闖蕩,咱們現在指不定還在哪個土坷垃裡刨食呢!這份恩情,我得記著。”
他話鋒一轉,胖臉上露出幾分委屈和不平,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論輩分,他叫我一聲叔,叫守禮大哥一聲伯父!這是禮數!可如今他是王爺了,位高權重,咱們得敬著。但……但這次的事,我總覺得,元晦這話,說得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他拿起筷子,敲了敲盛著紅燒肉的瓷盤邊緣,發出清脆的響聲,引得所有人都抬起頭看他。“胳膊肘哪有往外拐的道理?咱們才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那些泥腿子、窮佃戶,給了他們田種,收了租子,那是天經地義!自古以來,地主鄉紳不都是這麼過來的?怎麼到了他這兒,就成了十惡不赦、觸碰紅線的大罪了?還要送官查辦?這家法還要伺候?這……這讓咱們這些做長輩的,臉往哪兒擱?心寒不寒呐?”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著每個人的表情。在座的幾人,有的深以為然,默默點頭;有的眼神閃爍,不敢與他對視,隻是悶頭喝酒;有的則眉頭緊鎖,似乎在權衡利弊。但無一例外,臉上都寫著“苦大仇深”四個字,積壓的不滿與恐懼,在酒精的催化下,漸漸發酵。
與此同時,秦王府書房內。
送走那群族人後,陳太初並未休息,而是與陳忠和又商議了片刻年後河北西路的方略。正當父子二人準備各自安歇時,老管家陳安卻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在書房門口,臉上帶著一絲詫異與凝重。
“王爺,少爺,門外有客求見,是……是文遠少爺,剛從南邊回來,說有十萬火急之事稟報!”
“文遠?”陳太初微微一怔。陳文遠,正是陳守仁的獨子,常年負責家族在古裡乃至整個印度洋沿岸新興港口的貿易事務,是陳家海外商業版圖的核心人物之一,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他此時突然深夜返家,必有要事。
“快請他進來!”陳太初立刻道。
片刻,一個身影隨著一股外麵的寒氣快步走入書房。來人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精乾,皮膚是常年海風烈日留下的古銅色,眉眼間依稀能看出陳守仁的輪廓,但氣質卻截然不同,沒有了其父的市儈圓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經過風浪磨礪出的沉穩與銳利,隻是此刻,這沉穩中帶著難以掩飾的焦慮。
他便是陳文遠。見到陳太初,他立刻躬身行禮,語氣急促:“元晦哥哥!忠和!”
“文遠,不必多禮。何時到的?如此匆忙,所為何事?”陳太初示意他坐下,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他神色中的異常。眼前的陳文遠,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古裡、柯枝、忽魯謨斯……印度洋沿岸一個個港口的開拓與經營,重重考驗,已將他錘煉成了一名能獨當一麵的乾將。陳太初對他寄予厚望,也深知其能力。
陳文遠沒有坐,而是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臉上充滿了擔憂與懇切:“元晦哥哥,我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船在登州一靠岸就換了快馬!我回來……是求您一件事!”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求您……想辦法救救我父親!我擔心他被人利用,要闖下大禍!”
陳太初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身體微微前傾,沉聲道:“文遠,莫急,慢慢說。守仁叔他……怎麼了?為何需要我來救?”
陳文遠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與無奈,他湊近些,用幾乎隻有他們三人能聽到的聲音,艱難地吐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話:
“我爹他……他和那個人有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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