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加格勒的冬夜沉沉地壓在伏爾加河左岸的“紅十月”機械廠上空。寒風卷著鐵屑和未燃儘的煤渣,抽打著工人宿舍區那些灰撲撲的赫魯曉夫樓。窗戶裡透出的昏黃燈光,如同垂死病人微弱的呼吸,照在結霜的玻璃上,映出人影的輪廓——佝僂、遲緩,像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脊梁。空氣裡彌漫著機油、劣質煙草和陳年汗餿的混合氣味,這氣味鑽進鼻孔,便成了伏爾加格勒工人肺葉裡永恒的淤青。時間在這裡不是鐘表的刻度,而是身體的刻度:關節的酸痛、眼瞼的沉重、胃袋的空鳴。廠裡的老人們常說,伏爾加河的水是甜的,可工人的命是鹹的——鹹得發苦,鹹得能醃透靈魂。
就在這片被鋼鐵和疲憊浸透的市井泥沼裡,德米特裡·西多羅夫如同一尊被供奉的聖像,矗立在“紅十月”廠裝配車間的中心。他並非高大,但那身洗得發白的工裝褲卻總像繃在鐵架子上,肩胛骨銳利地凸出,仿佛隨時要刺破布料。最紮眼的是他那頭亂蓬蓬的卷發,像一團被電焊弧光灼燒過的鋼絲,在伏爾加格勒陰沉的天幕下,竟透出幾分不合時宜的、近乎神聖的金褐色光澤。工人們私下裡叫他“卷毛德米特裡”,這稱呼裡沒有親昵,隻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他走路時腳步極輕,卻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像工廠裡永不停歇的傳送帶,每一步都精準地踏在工時表的刻度上。他那雙眼睛,灰藍色,深陷在眉骨下,看人時毫無溫度,隻有一種冰冷的、計算著產品合格率的審視。廠裡的老鉗工伊萬·庫茲涅佐夫曾醉醺醺地對新來的學徒說:“那雙眼睛,連伏爾加河的冰碴子見了都得融化——不是因為暖,是因為被看穿了骨頭縫。”
德米特裡是“紅十月”廠的活傳奇,是廠長科羅廖夫掛在嘴邊的“社會主義勞動的璀璨明珠”。他踐行著一句被印在車間標語牌上、又被工人們嚼爛了的話:“吃得苦中苦,方為廠中柱”。這“苦”,他吃得登峰造極。當其他工人還在為八小時工作製掙紮時,德米特裡早已將日程表撕碎——他每日在車間裡紮根十六個鐘頭,雷打不動。清晨五點,當第一縷慘淡的天光勉強滲進車間高窗,他瘦削的身影已準時出現在車床旁,機油沾滿雙手,如同舉行某種隱秘的晨禱。深夜十一點,當最後一批疲憊的工人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離開,他的工位依然亮著孤燈,車床的轟鳴是他唯一的安魂曲。廠長科羅廖夫曾當眾拍著他的肩膀,聲音因激動而發顫:“看啊!同誌們!這就是我們伏爾加格勒的脊梁!德米特裡同誌為‘紅十月’省下的,不是盧布,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黃金時間!他讓三個人的活,一個人扛起來,這效率,讓帝國主義的機器都得生鏽!”工人們沉默地聽著,目光低垂,盯著自己開裂的膠鞋尖。省下的“巨額資產”?他們隻看到自己被壓縮的睡眠、被榨乾的力氣,和科羅廖夫新換的伏爾加轎車鋥亮的車窗。
德米特裡的“偉大”,從來不是獨善其身,而是將“苦”釀成毒酒,逼迫全廠共飲。那年深秋,一個叫謝爾蓋·伊萬諾夫的青年工人,接到老家下諾夫哥羅德的電報——老父親咽了氣,最後一麵也趕不上了。謝爾蓋在車間角落抱著電報紙,肩膀無聲地聳動,淚水在凍得發紅的臉上衝出兩道溝壑。他顫抖著找到德米特裡,聲音哽咽:“德米特裡·帕夫洛維奇,求您……讓我請半天假,火車……還趕得上……”德米特裡正俯身檢查一台精密銑床的軸承間隙,頭也沒抬,聲音像車間裡淬過火的鋼:“伊萬諾夫同誌,眼淚解決不了生產任務。祖國正需要每一顆螺絲釘擰緊!你父親的在天之靈,也會理解你為社會主義建設堅守崗位的忠誠!”他猛地直起身,灰藍色的眼睛像冰錐刺向謝爾蓋,“記住,個人的悲歡,在集體的偉業麵前,輕如鴻毛!回去,你的工位不能空!”謝爾蓋被那目光釘在原地,淚水瞬間凍住,最終拖著灌滿鉛的雙腿,回到那台吞噬時間的機器旁。他父親入殮時,謝爾蓋正麻木地重複著擰緊螺栓的動作,指關節在冰冷的金屬上磨出了血。
不久後,老工人伊萬·庫茲涅佐夫咳得撕心裂肺,臉色蠟黃,像一張被機油浸透的舊報紙。廠醫診斷是晚期肺癌,建議立刻停工休養。“伊萬,你該歇歇了,”德米特裡端著搪瓷缸子走過來,缸子裡是滾燙的、兌了劣質茶葉的苦水,“革命的事業,需要你最後的光和熱!想想列寧格勒圍城戰的英雄們,他們可是餓著肚子修坦克!”他拍拍伊萬佝僂的背,那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堅持住!你的經驗,是‘紅十月’的寶貴財富!等這批軍工訂單交付,廠裡一定給你開表彰大會!”伊萬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隨即被更深的絕望淹沒。他最終沒能等到表彰大會,在一個飄雪的淩晨,咳著血沫倒在車床邊,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啃完的黑麵包。德米特裡站在屍體旁,聲音洪亮地對圍攏的工人說:“看!庫茲涅佐夫同誌用生命踐行了‘把一切獻給黨’的誓言!他的精神,將永遠驅動我們的機器!”無人應聲。隻有車間頂棚漏下的雪片,無聲地落在伊萬僵硬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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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人脊背發涼的是那次燙傷事件。年輕學徒米哈伊爾·斯米爾諾夫在操作熔鑄爐時,防護手套被高溫金屬液濺穿,整條小臂瞬間皮開肉綻,焦黑一片,豆大的汗珠從他慘白的臉上滾落,疼得牙齒咯咯作響。工段長剛想喊人送他去醫務室,德米特裡已像鬼魅般出現在爐前。他一把抓住米哈伊爾沒受傷的那隻手,力道大得指節發白,聲音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鼓舞的暖意:“斯米爾諾夫同誌!這點傷,比起衛國戰爭前線的英雄算得了什麼?記住,我們‘紅十月’裝配一班,從沒有一個人掉隊!全組一條心,黃土變成金!忍一忍,勝利就在眼前!”他親自扶著搖搖欲墜的米哈伊爾回到工位,用油汙的布條簡單纏住傷口,就催促他繼續操作那台滾燙的衝壓機。米哈伊爾咬碎了嘴唇,冷汗浸透工裝,在機器的轟鳴和金屬的撞擊聲中,他因劇痛而痙攣的身體,成了車間裡一道無聲的、流淌著血淚的風景。德米特裡滿意地看著,仿佛這慘烈的“無一人掉隊”正是他勳章上最耀眼的光芒。
當“紅十月”廠因“經營困難”實則是科羅廖夫挪用資金倒賣進口家電)宣布削減福利時,德米特裡再次成為風暴眼。他不僅第一個撕毀了加班費申請單,還連夜召集全班組,在冰冷的車間角落開了個“覺悟提升會”。昏黃的燈泡下,他站在一張油膩的工作台上,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同誌們!廠子就是我們的家!家有難,兒郎當!放棄一點加班費,算什麼?降一點薪,又算什麼?隻要‘紅十月’的煙囪還在冒煙,隻要社會主義的齒輪還在轉動,我們流的每一滴汗,都比伏爾加河的水更金貴!”他帶頭在“自願降薪承諾書”上簽下自己龍飛鳳舞的名字,那墨跡未乾的簽名,像一道血淋淋的契約。科羅廖夫廠長事後在廣播裡反複播放德米特裡的講話錄音,聲音甜得發膩:“看啊!多麼崇高的覺悟!德米特裡同誌用行動證明,真正的勞動者,心中隻有集體!”工人們聽著廣播,默默咽下嘴裡寡淡的菜湯,胃裡卻像塞滿了冰碴子。那“高覺悟”的基石,分明是踩在他們被剝奪的權益和無聲的血淚上堆砌起來的。
“卷毛德米特裡”的神話在伏爾加格勒的工人社區迅速發酵。廠宣傳欄貼滿了他的巨幅照片——眼神堅毅,卷發在想象中的陽光下閃耀,背景是轟鳴的機床。標語換成了:“向德米特裡·西多羅夫同誌學習!苦點累點沒關係,‘紅十月’輝煌就夠了!”工人們私下裡卻流傳著另一句帶血的順口溜:“機械比人金貴,壞了四五人搶修;人壞了?換一批,伏爾加河有的是泥!”這順口溜精準地戳穿了“紅十月”的生存法則。廠裡那間恒溫恒濕的“精密儀器養護室”,空調日夜轟鳴,冷氣充足得能凍住人的骨頭。工人們路過時,總忍不住貪婪地吸一口從門縫裡漏出的冷氣,卻聽老師傅啐一口:“省省吧!這冷氣是給那些金貴的進口校準儀吹的!咱們能沾點邊,純屬托了機器的福!你見過哪台扛造的伏爾加拖拉機需要空調伺候?”在“紅十月”,人不過是會喘氣的螺絲釘,擰緊了就用,鏽死了就換。德米特裡深諳此道,並將這種物化奉為圭臬。他常對新工人說:“記住,在‘紅十月’,你的價值,就是你今天擰緊了多少顆螺絲!多擰一顆,社會主義就多一分輝煌!”
德米特裡的“輝煌”在1983年隆冬達到了頂點。廠裡為他申報了“全蘇勞動模範”稱號,科羅廖夫廠長親自為他佩戴大紅花,伏爾加格勒市委的賀電雪片般飛來。就在表彰大會的前夜,德米特裡像往常一樣,在車間值他的“模範夜班”。淩晨三點,刺耳的警報聲撕裂了寂靜——不是火警,而是車間主軸斷裂的金屬悲鳴。當值班工人們衝進車間,隻見德米特裡仰麵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體扭曲成一個不自然的弧度,灰藍色的眼睛圓睜著,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垂下的、沾滿油汙的燈管。他右手還死死攥著一把扳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廠醫匆匆趕來,隻搖了搖頭:“心源性猝死。過度勞累。”沒有哀樂,沒有花圈。第二天清晨,德米特裡的遺體被裹在褪色的紅旗裡,匆匆運往伏爾加格勒郊外的公共墓地。科羅廖夫廠長在簡短的告彆儀式上,聲音哽咽卻充滿力量:“德米特裡·西多羅夫同誌,用生命踐行了‘把一切獻給廠’的誓言!他的英魂,將永駐‘紅十月’的車間!他是我們永不熄滅的明燈!”工人們排著隊,在寒風中麻木地走過那具簡陋的棺木,沒人掉淚。隻有謝爾蓋·伊萬諾夫,想起父親下葬時自己空著的座位,胃裡一陣翻滾,差點嘔吐出來。
德米特裡死了,但“紅十月”廠的“輝煌”並未熄滅。恰恰相反,一種更冰冷、更粘稠的壓迫感,如同伏爾加河底的淤泥,開始無聲地彌漫。起初是細微的異樣。老工人瓦西裡在值夜班時,總感覺車間深處有輕微的腳步聲,不像是人的,更像是金屬支架在冷縮時發出的“哢噠”輕響。他循聲望去,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新來的學徒阿列克謝在深夜獨自看守熔鑄爐,忽覺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背後襲來,仿佛有人將冰水澆在頸後。他猛地回頭,空蕩蕩的車間裡,隻有爐火映照下自己顫抖的影子,可那影子邊緣,竟詭異地多出一個模糊的、卷發的輪廓,一閃即逝。工人們交換著眼神,誰也不願點破,但“卷毛德米特裡回來了”的低語,開始在油汙的工位間、在散發著黴味的澡堂蒸汽裡悄然傳遞。這低語帶著伏爾加格勒特有的、混雜著恐懼與麻木的市井腔調:“鬼東西……他舍不得他的車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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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異迅速升級,變得無法忽視。一個雪夜,裝配一班的工人安德烈·沃洛科夫——那個曾被德米特裡“感召”著放棄加班費的壯實漢子——正獨自調試一台新到的數控機床進口貨,廠裡寶貝得像親兒子)。突然,所有指示燈毫無征兆地瘋狂閃爍,控製麵板發出尖銳的蜂鳴,巨大的機械臂竟脫離程序,以一種違反物理定律的、近乎痙攣的速度自行運轉起來!金屬切割的尖嘯聲刺破耳膜,飛濺的火花像地獄的螢火。安德烈本能地撲向急停按鈕,卻感到一股冰冷的力量猛地扼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量精準、穩定,帶著德米特裡生前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他驚恐地扭頭,車間頂棚高處那盞搖晃的防爆燈下,一個半透明的、由機油和陰影構成的人形輪廓正懸浮著——亂蓬蓬的卷發,瘦削的肩線,灰藍色的眼窩裡燃燒著幽冷的光。沒有聲音,但安德烈的腦中卻清晰地響起那熟悉到骨髓裡的、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低語:“全組……無一人掉隊……機器……不能停……”那幻影一晃,消失了。安德烈癱軟在地,冷汗浸透棉襖,數控機床卻已恢複“正常”,仿佛剛才的暴走隻是一場集體幻覺。但地上散落的、被機械臂強行扭曲變形的工件,證明那絕非虛妄。
更駭人的是米哈伊爾·斯米爾諾夫“燙傷重現”的事件。又一個深夜,米哈伊爾在操作熔鑄爐。爐口溫度計顯示一切正常,可就在他靠近的瞬間,一股無形的、滾燙的氣浪猛地撲來!他下意識地護住臉,右臂卻感到一陣鑽心的灼痛,低頭一看——工裝袖子完好無損,但皮膚上赫然浮現出與當年一模一樣的、猙獰的焦黑燙傷痕跡,邊緣還冒著細微的白煙!米哈伊爾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踉蹌後退。他絕望地環顧四周,車間深處,那個卷發的幽靈輪廓再次顯現,虛幻的手勢堅定地指向熔鑄爐口,無聲的命令如同冰錐刺入腦海:“忍……為了‘紅十月’……”米哈伊爾崩潰了,他發瘋般撕扯著工裝,衝出車間,在伏爾加格勒零下二十度的寒夜裡狂奔,直到被巡夜的民兵當作瘋子送進了精神病院。從此,“紅十月”廠裡流傳開一句新的、帶著血腥味的順口溜:“德米特裡的手,比熔爐更燙;不乾活的命,比紙還薄!”
恐懼像車間裡永不消散的機油味,滲入每個人的骨頭縫。工人們開始自發地在工位下偷偷放上一小撮鹽東斯拉夫驅邪的古老習俗),或在胸前快速劃著東正教的十字。值夜班成了最恐怖的差事,誰都不願獨自麵對那片可能懸浮著幽靈的陰影。科羅廖夫廠長卻異常“鎮定”。他在全廠大會上拍著桌子,唾沫橫飛:“荒謬!資產階級的迷信思想!德米特裡同誌的精神是崇高的、物質的!他的英靈,隻會激勵我們,絕不會傷害我們!誰再散布謠言,動搖軍心,就按破壞生產論處!”他甚至下令將德米特裡的大幅遺像,從宣傳欄移到了車間最顯眼的主控台上方。照片上的德米特裡,灰藍色的眼睛在燈光下似乎真的在轉動,冷冷地俯視著每一個經過的工人。諷刺的是,自從掛上這張遺像,車間裡的“故障”反而減少了——工人們被恐懼驅趕著,像上了發條的玩偶,更加沉默、更加精準、更加不敢有絲毫懈怠。科羅廖夫看著報表上“奇跡般”提升的效率,肥厚的臉上綻開菊花般的笑容,私下裡對心腹嘀咕:“德米特裡這小子,死了都比活人管用!他的魂,就是最好的工頭!”
安德烈·沃洛科夫成了這詭異旋渦中最後的清醒者。他無法再忍受。德米特裡生前的“模範”行徑,早已在他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如今這陰魂不散的壓迫,更是將最後一絲幻想碾得粉碎。他想起伏爾加格勒碼頭上那些德國“奔馳”貨輪上的水手——那些外企雇員,竟能在八小時後準時收工,喝著伏特加講述家鄉的故事,眼神裡有種被當“人”看待的鬆弛。而“紅十月”的“輝煌”,不過是用活人的血肉和死者的怨念堆砌的紙牌屋。一個念頭像伏爾加河的暗流,越來越清晰:德米特裡的鬼魂,絕非偶然!這背後,一定有科羅廖夫那隻貪婪的手在操控!
機會在一個暴風雪的深夜降臨。安德烈借口檢查鍋爐房管道,故意磨蹭到最晚。當最後一名工人裹緊大衣、咒罵著消失在風雪中,他迅速從工具箱暗格裡摸出一把自製的、磨得鋒利的螺絲刀,像幽靈般潛入廠長辦公室所在的行政樓。樓裡空無一人,隻有暖氣片發出單調的嘶鳴。科羅廖夫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透出一線微弱的燭光,與這工業時代的格格不入。安德烈屏住呼吸,從門縫向裡窺視。
眼前的景象讓他血液幾乎凝固。科羅廖夫——這個白天還在台上痛斥“迷信”的廠長,此刻竟脫掉了筆挺的乾部服,隻穿著貼身的秋衣,跪在鋪著紅布的辦公桌前。桌上沒有文件,隻擺著德米特裡生前最珍視的那塊老式“勝利”牌懷表作為“模範”獎品),表蓋打開,指針詭異地停在德米特裡猝死的三點零七分。懷表周圍,散亂地擺放著幾塊黑麵包、一小瓶劣質伏特加、甚至還有幾枚生鏽的螺絲釘——典型的、東斯拉夫民間“養鬼”或“役使亡魂”的粗糙祭品。科羅廖夫肥胖的身軀在燭光下微微顫抖,他正用一種古老而扭曲的調子,低聲吟唱著安德烈從未聽過的咒語,同時將伏特加一滴一滴地灑在懷表上。他的眼睛在燭光下閃爍著狂熱而貪婪的光,與德米特裡生前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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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吧,德米特裡·西多羅夫……我的好同誌……我的金礦……”科羅廖夫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病態的親昵,“伏爾加格勒不能沒有你……‘紅十月’的煙囪不能倒……用你的魂,替我看著他們!讓他們像牛馬一樣乾活!讓螺絲釘擰進骨頭裡!讓效率……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你想要的‘輝煌’,我給你供著!隻要……讓他們繼續流汗……流血……用命填!……”
安德烈的胃裡翻江倒海。真相赤裸裸地攤開:德米特裡的“英魂”,不過是科羅廖夫用最原始的迷信和最冷酷的貪婪,從死亡中打撈出來的工具!那鬼魂的每一次顯現,都是老板用伏特加和黑麵包澆灌出的剝削鞭子!他再也無法忍受,猛地推開門,螺絲刀直指科羅廖夫:“住手!你這個……人渣!你把德米特裡當什麼?當一條死狗?!”
科羅廖夫嚇得魂飛魄散,肥胖的身體彈了起來,打翻了燭台。火苗瞬間舔上紅布,辦公室陷入一片混亂的陰影。他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血色,隨即湧上暴怒和恐懼交織的猙獰:“沃洛科夫!反了你了!破壞生產!褻瀆英靈!我要把你……”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那塊停擺的“勝利”懷表,在火光映照下,指針突然瘋狂地逆時針旋轉起來!車間方向傳來一陣低沉、連綿不絕的金屬嗡鳴,如同無數齒輪在地獄深處強行齧合。辦公室的溫度驟降,燭火被無形的力量壓成幽藍的鬼火。科羅廖夫肥胖的身體突然被一股巨力狠狠摜在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球因極度恐懼而暴突出來。
安德烈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背後襲來,速度比思想更快。他猛地轉身——車間主控台方向的陰影裡,那個由機油、冷霧和絕望凝成的卷發幽靈,正懸浮在半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更凝實。德米特裡的臉在幽藍的燭光下呈現出死屍般的青灰色,唯有那雙灰藍色的眼窩,燃燒著兩簇幽綠的、非人的火焰。沒有表情,沒有聲音,但一股巨大的、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意念,如同萬噸液壓機般狠狠碾進安德烈的腦海,瞬間壓垮了他的神經:
“全組……無一人掉隊……”
“機器……不能停……”
“苦……累……沒關係……‘紅十月’……輝煌……就夠了……”
這意念不是語言,是直接作用於靈魂的酷刑。安德烈感到自己的手臂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抓住,不由自主地、以一種機械的、精確到毫米的幅度,開始瘋狂地揮動螺絲刀!刀尖不是指向科羅廖夫,而是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臂!皮肉被割裂的劇痛傳來,溫熱的血噴湧而出,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力量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他的身體像一具被德米特裡鬼魂操控的提線木偶,機械地重複著切割、揮動的動作,鮮血在辦公室的地板上蜿蜒流淌,如同伏爾加河在雪夜嗚咽。科羅廖夫癱在牆角,褲襠濕透,失禁的臊臭混著血腥味,他徒勞地用手抓撓著地板,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懸浮的幽靈,充滿了最原始的、溺水般的恐懼。
就在安德烈的意識即將被劇痛和鬼魂的意念徹底吞噬的刹那,他殘存的意誌力像垂死的螢火,猛地聚焦在科羅廖夫打翻的那瓶伏特加上。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手中的螺絲刀狠狠擲向桌角的酒瓶!
“砰!”玻璃碎裂聲清脆響起。
瓶中殘餘的伏特加潑灑出來,恰好淋在那塊瘋狂旋轉的“勝利”懷表上。懷表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如同金屬斷裂般的哀鳴!幽靈德米特裡的輪廓劇烈地扭曲、波動,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眼窩中的幽綠火焰猛地一縮,隨即劇烈地膨脹!整個辦公室的陰影如同沸騰的油鍋般翻滾起來。懸浮的幽靈發出一聲無聲的、卻讓安德烈靈魂凍結的尖嘯,猛地向他撲來!
安德烈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
安德烈在伏爾加格勒市立精神病院的硬板床上醒來時,窗外已是白晝。左臂被厚厚的紗布包裹,隱隱作痛。一個穿著白大褂、眼神空洞的醫生告訴他,他在“紅十月”廠行政樓“突發精神分裂,持械襲擊廠長並自殘”,被“及時製服”。科羅廖夫廠長“寬宏大量”,沒有追究刑事責任,隻給了“嚴重警告處分”,並“建議長期休養”。安德烈張了張嘴,想說出真相——德米特裡的鬼魂、科羅廖夫的祭壇、伏特加和懷表……但喉嚨裡隻發出嘶啞的氣聲。醫生冷冷地打斷他,遞過一張紙:“簽字吧,這是出院證明。記住,‘紅十月’需要健康的工人,不需要瘋子。”
他被一輛破舊的“首都人”轎車送回伏爾加格勒郊外的工人宿舍。推開門,熟悉的煤油和黴味撲麵而來。桌上放著一封薄薄的信,是廠裡寄來的:除名通知書。理由是“長期無故曠工,思想消極,影響惡劣”。通知書下方,印著一行新標語,油墨未乾,透著刺目的紅:“向新湧現的勞動模範——瓦西裡·彼得羅夫同誌學習!他日工作十八小時,為‘紅十月’再創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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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窗外,伏爾加格勒的煙囪依舊噴吐著濃煙,像巨獸永不疲倦的喘息。遠處,“紅十月”廠方向傳來沉悶而規律的機器轟鳴,穿透風雪,固執地敲打著耳膜。那聲音裡,似乎還夾雜著一種更細微、更冰冷的節奏——哢噠……哢噠……哢噠……像一塊停擺的懷表,在永夜中執拗地逆時針旋轉。
他慢慢解開頭上的繃帶,鏡子裡映出一張枯槁的臉,眼窩深陷,裡麵盛滿了伏爾加格勒冬天的灰燼。他抬起纏滿紗布的左手,試圖做一個簡單的抓握動作。手指僵硬、遲緩,每一次微小的彎曲都牽扯著皮下的劇痛,仿佛有無數冰冷的螺絲刀在神經裡反複切割。他凝視著鏡中自己空洞的雙眼,忽然,一絲極其詭異的變化掠過——那瞳孔深處,似乎有兩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火星,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窗外,機器的轟鳴聲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金屬碾過骨頭的節奏,轟然灌滿整個房間。安德烈的身體猛地一僵,不受控製地站了起來。他蹣跚地走到門邊,手搭在冰冷的門把手上。外麵是伏爾加格勒無邊無際的雪夜,寒風卷著鐵屑抽打著窗欞。他本該感到刺骨的冷,可此刻,一種奇異的、被驅策的“熱”卻從殘破的軀體深處升騰起來,燒灼著他的血液。
門把手冰冷的觸感傳來,像德米特裡生前那隻扼住手腕的手。安德烈的嘴唇無聲地翕動,吐出幾個乾澀的音節,那語調竟帶著熟悉的、金屬摩擦般的冷硬:
“……苦……累……沒關係……”
“……‘紅十月’……輝煌……就夠了……”
他猛地拉開門,撲進漫天風雪。伏爾加格勒的夜,深不見底。遠處,“紅十月”廠巨大的輪廓在雪幕中亮著幾點昏黃的燈火,如同巨獸貪婪睜開的眼睛。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像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雪地上那個踉蹌前行的、越來越小的背影。
在伏爾加格勒,煙囪永不倒下,機器永不停歇。而“工賊”的幽靈,早已不是某個死者的執念——它早已滲入鋼鐵的骨骼,滲入機油的脈絡,滲入每一個被“輝煌”許諾所奴役的靈魂深處。它低語著,鞭策著,將活人鍛造成新的螺絲釘,將死人點化為永恒的工頭。這幽靈的名字,叫“必須如此”,叫“彆無選擇”,叫“伏爾加河的泥,總夠填坑”。
雪,越下越大。安德烈的身影,最終被風雪和機器的轟鳴徹底吞沒。隻有那永不停歇的“哢噠……哢噠……”聲,仿佛來自地心,來自時間的儘頭,在伏爾加格勒凍僵的脈搏裡,冰冷地、精確地,繼續計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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