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寒風卷走涅瓦大街上的枯葉時,伊萬·瓦西裡耶維奇·彼得羅夫站在紅十月超市的貨架前,指尖在麵粉袋上摩挲出細微的沙沙聲。價格標簽上印著八十三盧布,與半年前分毫不差。而就在半年前,希望塔公寓還燈火通明地矗立在伏爾加河左岸,這袋麵粉的價格足以讓一個家庭飽餐一周。他身後,米麵油肉蛋的貨架整齊得近乎病態,水電煤氣的繳費單在口袋裡沉甸甸的,卻像被施了咒語般,漲幅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這穩定得令人窒息的日子,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沸騰的深淵之上。伊萬忽然想起老丈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臨終前的囈語:比錢包空了更可怕的是手空了,比手空了更可怕的是心空了。當時他還以為老人說的是酒後的醉話,如今卻像一根冰錐,狠狠鑿進他的太陽穴。
下諾夫哥羅德,這座伏爾加河與奧卡河交彙的古老城市,曾以機械製造和貿易聞名。但過去二十年,它被一種無形的超級蓄水池重塑了骨骼——房地產業。當貨幣供應量如伏爾加河春汛般暴漲,當印鈔機在首都的地下室日夜轟鳴,下諾夫哥羅德的希望塔未來城金色黎明等樓盤便如雨後毒菇般瘋長,貪婪地吞噬了海量的貨幣。它們吸走了通脹的毒血,讓超市裡的物價奇跡般地下來。伊萬記得二〇一〇年剛結婚時,一袋麵粉要十五盧布,如今才八十三盧布,而他的工資從每月兩萬盧布漲到四萬盧布,卻像被蛀空的朽木,徒有其表。妻子葉蓮娜總說:至少麵包沒漲價,伏爾加河還在流,日子還能過。可伊萬知道,這是用什麼換來的——是無數個深夜加班的背影,是孩子阿廖沙寫作業到淩晨的台燈,是像他這樣的普通人被係統性榨乾的骨髓。
伊萬是伏爾加數據公司的高級程序員,公司就蜷縮在希望塔對麵一棟灰撲撲的舊樓裡。二〇二三年,希望塔的開發商金磚建設轟然倒塌,樓盤爛尾,像一具巨大的白色骷髏矗立在河岸,空洞的窗口直勾勾地盯著城市。隨之而來的不是預想中的物價雪崩,而是另一種更陰冷的崩塌:人力資本的透支。公司開始降本增效,會議室裡彌漫著消毒水也蓋不住的絕望。伊萬親眼看見人力資源部的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把一疊辭退信推過桌麵,聲音平板得像念悼詞:伊萬·瓦西裡耶維奇,不是你不優秀,是公司需要更的血液。被裁的同事米哈伊爾·尼古拉耶維奇,那個總在茶水間講笑話的胖子,抱著紙箱離開時,肩膀垮得像被抽了筋。伊萬僥幸留下,代價是九九六成了日常——早九點到晚九點,每周六天,伏案敲代碼,眼睛乾澀得像撒了鹽。工資?紋絲未動。升職?像希望塔頂樓那套從未售出的總統套房,虛無縹緲。
伏爾加數據大樓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像一座巨大的、發光的墳墓。伊萬拖著灌鉛的雙腿回家時,下諾夫哥羅德的街道已沉入死寂。隻有伏爾加河在月光下泛著冷鐵般的光澤,河麵上偶爾漂過一截枯木,像溺亡者的殘肢。他的公寓在十月革命街一棟老式赫魯曉夫樓裡,樓道燈壞了大半,黑暗濃稠得能吞噬人。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他聽見兒子阿廖沙房間裡傳來壓抑的抽泣。推開門,十歲的男孩蜷在書桌前,數學練習冊上全是淚痕和橡皮擦出的破洞。台燈的光暈裡,阿廖沙瘦小的肩膀劇烈顫抖。
爸爸…這題…我做了三遍…還是錯…阿廖沙的聲音嘶啞,像被砂紙磨過。
葉蓮娜·謝爾蓋耶夫娜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麵粉,眼窩深陷如枯井。她疲憊地揮手:又補習到半夜?智慧星的奧數班白交了三萬盧布!老師說阿廖沙潛力大,可潛力能當飯吃嗎?隔壁瓦西裡家的孩子,才八歲就考進精英預科班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歇斯底裡的顫音,你看看這成績單!全班第二十八!二十八啊!好大學畢業都找不到工作,他以後怎麼辦?伏爾加河會給他一條生路嗎?
伊萬想安慰,喉嚨卻被堵住。他想起昨天在紅十月超市,聽見兩個老太太議論:我孫子,國立大學畢業,現在在彼爾姆超市理貨,月薪三萬五盧布,比他爸當年少一半!這世道,讀書讀到棺材裡去嗎?超市裡,米麵油的價格標簽在慘白燈光下紋絲不動,像凝固的屍斑。而阿廖沙的潛力投資——那些培優班、補習班、進口練習冊——正以驚人的速度吞噬家庭的現金流,回報卻如伏爾加河的霧氣般消散無蹤。人力資本,這個被經濟學家掛在嘴邊的冰冷術語,此刻正活生生地在他們家的餐桌上被淩遲。伊萬摸了摸阿廖沙冰涼的小手,那上麵布滿鉛筆壓出的紅痕。他忽然意識到,這孩子的童年,已被係統性地了,像被吸管嘬乾的酒瓶,隻剩下薄脆的玻璃殼。更可怕的是,這種掏空毫無意義——社會不再為這份人力資本支付對等的回報。它隻是被榨取、被揮霍,最終歸於虛無。
深夜,伊萬躺在吱呀作響的舊床上,失眠如毒蛇纏繞。窗外,希望塔的輪廓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像一排巨大的、空洞的牙齒。他想起米哈伊爾·尼古拉耶維奇被裁後發來的最後一條消息:伊萬,我決定了。我和柳芭不生了。這一代人賺的錢,連自己都養不活,還生個娃出來看這鬼世道?洪水滔天?管它呢!先把自己這杯酒喝完再說。米哈伊爾曾是熱忱的東正教徒,每周日帶全家去喀山大教堂做禮拜,如今卻把信仰踩在腳底。伊萬的心沉了下去。東斯拉夫人的靈魂裡,家庭是聖像壁前永不熄滅的長明燈,是伏爾加河般綿延不絕的血脈。可當創造剩餘價值已不足以再生產一個新家庭時,這盞燈便搖搖欲墜。他轉向葉蓮娜,妻子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黑暗中,她的低語像冰水滲入骨髓:伊萬…我們…也彆再生了。阿廖沙已經夠累了…我…怕生出來的孩子,連哭都哭不起。信念的基石,正在他們這一代人手中片片剝落。比房貸斷供更致命的,是希望本身的斷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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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伏爾加河的風突然變了調。它不再嗚咽,而是發出一種低沉、粘稠的嗡鳴,像無數根生鏽的鋼絲在摩擦。伊萬猛地坐起,冷汗浸透睡衣。窗外,希望塔的方向,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正在蠕動、膨脹。那不是尋常的夜色——它吞噬光線,連月光落在其上都像石沉大海。黑暗中,隱約浮現出一個輪廓:瘦高、佝僂,穿著破爛的舊式工人製服,但麵孔模糊不清,仿佛被濃霧塗抹過。它沒有腳,懸浮在半空,周身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像腐爛的酒和發黴的貨幣混合在一起。伊萬的血液瞬間凍結。他認得這種氣息——那是希望塔售樓處裡,售樓小姐遞給他咖啡時,從她廉價香水下透出的味道;是公司裁員那天,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指甲油剝落的氣味;是阿廖沙深夜寫作業時,橡皮擦出的粉末在台燈下飛舞的氣息。這鬼影,是人力資本透支的具象化!它被樓市崩盤、被無休止的降本增效、被教育內卷所召喚,從社會的集體絕望中誕生。
透支者來了。
起初,它隻在深夜出沒於希望塔廢墟。下諾夫哥羅德的老人們傳說,有人看見它飄進爛尾樓的空殼,然後整棟樓會發出空洞的回響,像被抽乾了骨髓的軀殼在哀鳴。但很快,它的活動範圍開始蔓延。伊萬在伏爾加數據加班到淩晨兩點,正準備關電腦,辦公室的燈光突然劇烈閃爍。陰影在牆角扭動、聚合,那個瘦高的輪廓無聲無息地浮現。它沒有眼睛,但伊萬感到一種冰冷的穿透脊椎。鬼影緩緩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伊萬的胸口。刹那間,一股無法形容的虛弱感攫住了他——不是疲憊,而是生命力被硬生生抽走的劇痛。他眼前發黑,手指在鍵盤上痙攣,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間流乾。鬼影的手掌虛握,做了一個的動作。伊萬感到自己過去十年在電腦前熬過的每一個通宵、流過的每一滴汗、透支的每一分精力,都被這無形的吸管貪婪地吮吸殆儘。他癱在椅子上,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隻剩心臟在空腔裡無力地跳動。鬼影懸浮著,似乎著吸來的人力資本,輪廓微微亮起一絲病態的紅光,隨即消散在黑暗中。第二天,伊萬頂著青黑的眼窩上班,主管謝爾蓋·帕夫洛維奇劈頭蓋臉罵他效率低下。伊萬張了張嘴,卻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透支者吸走的,不僅是體力,更是人反抗的意誌。
恐慌像伏爾加河的薄霧,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下諾夫哥羅德。街頭巷尾流傳著更多見聞:在晨練的老人,被鬼影掠過,第二天就臥床不起,醫生查不出病因,隻說元氣大傷智慧星補習班通宵刷題的學生,突然精神恍惚,把公式寫成亂碼,眼神空洞得像被挖走了魂;甚至紅十月超市裡,那個總對顧客笑嗬嗬的收銀員,被鬼影後,開始機械地重複掃碼動作,對漲價的肉價視而不見,仿佛靈魂已被抽空,隻剩軀殼執行指令。最詭異的是,無論鬼影如何肆虐,超市裡的米麵油價格依然穩定得令人發指。八十三盧布的麵粉,一百零五盧布的葵花籽油,紋絲不動。人們開始竊竊私語:透支者在替我們吸收貨幣超發!它吸走的是人力資本,卻意外地穩住了物價——就像當年希望塔吸走貨幣洪水一樣。諷刺的是,這的代價,是社會最核心的人力資本被係統性地、無意義地掏空。鬼影不殺人,它隻吸走人的,讓人變成行屍走肉。東斯拉夫人引以為傲的堅韌和集體主義精神,在透支者的侵蝕下,正化為齏粉。
伊萬試圖保護家人。他勒緊褲腰帶,把省下的每一分錢都存進斯伯爾銀行——下諾夫哥羅德僅存的幾家尚在營業的銀行之一。櫃台後麵,職員們眼神呆滯,動作遲緩,像提線木偶。伊萬看著存折上緩慢增長的數字,感到一絲虛幻的安全感。至少,錢還在。可葉蓮娜越來越沉默。她不再逼阿廖沙上補習班,隻是整日坐在窗邊,望著希望塔的廢墟發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阿廖沙的作業本上,字跡越來越潦草,有時乾脆一片空白。一天深夜,伊萬被孩子的夢囈驚醒:爸爸…彆走…數學題…好黑…有東西在吸...他衝進阿廖沙房間,隻見孩子蜷縮在床角,渾身冷汗,指著天花板。月光透過窗戶,伊萬清晰地看見——一團濃稠的黑暗正從天花板角落滲出,緩緩凝聚成那個熟悉的瘦高輪廓。透支者來了!伊萬撲過去抱住兒子,用身體擋住鬼影。冰冷的吸力瞬間傳來,像無數根針紮進骨髓。他咬緊牙關,用儘全身力氣嘶吼:滾開!這是我的孩子!奇跡發生了——鬼影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屬於父親的原始憤怒震懾,輪廓劇烈波動,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最終一聲消散。阿廖沙在伊萬懷裡哭得喘不過氣。伊萬第一次感到,某種東西在體內蘇醒:不是希望,而是絕望中的最後一絲抵抗。東斯拉夫人的血脈裡,總有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熊。
然而,透支者的陰影已深入城市骨髓。下諾夫哥羅德開始出現可怕的分化。一部分人徹底,如米哈伊爾·尼古拉耶維奇。伊萬在伏爾加河畔小酒館找到他時,昔日的胖子瘦得脫了形,眼神渙散地灌著廉價酒。伊萬,他咧嘴笑,露出焦黃的牙齒,笑容卻像哭,升職?買房?生娃?去他媽的!透支者吸走了我的,現在它吸走了我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天洪水滔天!伏爾加河淹了又怎樣?反正沒家可回!米哈伊爾舉杯向虛空敬酒,仿佛在向透支者致敬。另一部分人則陷入更深的焦慮漩渦,像葉蓮娜的閨蜜塔季揚娜·安德烈耶夫娜。她辭了工作,把全部積蓄砸進末日生存包——罐頭、淨水器、防毒麵具,堆滿了她那間小公寓。伊萬,她神經質地抓著伊萬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裡,物價是沒漲,可醫院呢?我昨天腿疼去看病,賬單翻了三倍!酒能醉一時,但病痛騙不了人!透支者吸走了我們的未來,但吸不走醫院的賬單!我們必須囤貨!錢會貶值,但罐頭能救命!塔季揚娜的恐懼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荒誕——她囤積的罐頭,價格標簽上依然寫著半年前的數字。貨幣超發被透支者吸收,日常物價穩定,但醫療、教育這些非必需領域,卻因人力資本崩潰而瘋狂漲價。透支者製造了一個扭曲的平行宇宙:麵包便宜,救命藥卻貴得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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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根基在無聲中崩塌。出生率斷崖式下跌,下諾夫哥羅德婦產醫院的產房空得像廢棄的倉庫。街道上,老人的比例高得觸目驚心,他們佝僂著背,在長椅上曬太陽,眼神空洞,像一群等待被收走的舊家具。伊萬聽說,連喀山大教堂的神父都開始減少布道——來祈禱的年輕人寥寥無幾,東正教的聖像前,長明燈的火苗微弱得隨時會熄滅。最令人窒息的是彌漫的信念透支。年輕人不再談論愛情、家庭、未來。婚戀網站上,熱門話題是《如何優雅地躺平》和《丁克是最後的體麵》。伊萬在公司茶水間聽見新來的實習生低語:乾多乾少都一樣,不如少乾點保護身體。工資十年不漲,但醫院賬單像伏爾加河漲潮。誰敢保證自己不生病?透支者吸走的不是錢,是活下去的念想。這種集體性的絕望,像伏爾加河底的淤泥,緩慢而堅定地覆蓋一切。布爾加科夫筆下那種對創作的執著、瑪格麗特對愛情的信仰,在這裡蕩然無存。取代它們的,是管它洪水滔天的犬儒,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虛無。東斯拉夫人曾引以為傲的、在苦難中尋找意義的精神內核,正在被透支者一點點吸乾。
就在這時,一個反常的信號撕裂了詭異的平靜。下諾夫哥羅德的街頭巷尾,開始流傳央行的最新數據:貨幣供應量增速依然高企,印鈔機並未停歇!所有人都以為通縮已至,都在等待房價徹底崩盤,可新印的貨幣仍在源源不斷湧出。錢,流向了哪裡?紅十月超市裡,人們盯著紋絲不動的物價標簽,陷入更深的困惑和恐慌。伊萬在銀行排隊時,聽見前麵一個老工人模樣的人喃喃自語:錢沒消失...它總得流到個地方去...是不是都流進透支者肚子裡了?這句話像閃電劈進伊萬腦海。他想起透支者吸走人力資本時,輪廓會泛起病態的紅光——那是否就是貨幣超發的具象化?樓市崩盤後,貨幣失去了希望塔這個蓄水池,便轉而滋養了這個從社會絕望中誕生的鬼魂!透支者不僅吸人力資本,它還在吸收超發的貨幣,將其轉化為更強大的,形成一個恐怖的閉環:經濟下行→人力資本透支→社會絕望→透支者壯大→吸走更多人力資本和貨幣→經濟更下行...惡性循環如同伏爾加河的漩渦,將所有人拖向深淵。
一個濃霧彌漫的深夜,伊萬被一種強烈的預感驚醒。伏爾加河的嗡鳴聲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震顫。他衝到窗前,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月光艱難地穿透濃霧,希望塔廢墟的方向,透支者的輪廓不再是模糊的暗影,而是變得異常清晰、巨大!它懸浮在爛尾樓上空,雙臂展開,像一張貪婪的巨網。更可怕的是,無數道微弱的、金色的光流正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從伏爾加數據大樓的窗戶,從智慧星補習班的門縫,從斯伯爾銀行金庫的通風口,甚至從紅十月超市的收銀台下——涓涓彙入透支者張開的。那是貨幣!是超發的貨幣!它們被透支者召喚,像飛蛾撲火般湧向這個由社會絕望孕育的怪物。透支者的身體在光流中急劇膨脹、凝實,破爛的工人製服下,隱約透出金屬般的冷硬光澤。它不再隻是吸走人力資本,它正在將整個社會的貨幣能量據為己有!伊萬明白了:透支者就是新的超級蓄水池,但它是活的、有意識的、以吞噬希望為食的鬼魂。它穩住了日常物價的表象,代價是徹底榨乾社會的未來。
次日,下諾夫哥羅德陷入末日般的混亂。銀行門口排起長龍,人們瘋狂擠兌,但斯伯爾銀行的鐵門緊閉,門上貼著冰冷的告示:係統升級,無限期暫停服務。伊萬攥著存折,手心全是冷汗。他衝進,想用最後一點現金買些罐頭,卻發現紅十月超市貨架空空如也——不是被搶購一空,而是像被無形的掃帚掃過,米麵油肉蛋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價格標簽孤零零地貼在空蕩蕩的貨架上,八十三盧布的數字在慘白燈光下顯得無比荒誕。收銀員坐在收銀台後,眼神空洞,反複機械地按著掃碼槍,發出的空響。恐慌像野火般蔓延。人們開始衝擊藥店,隻為搶購幾片止痛藥——醫療價格早已失控,一盒普通的阿司匹林標價五萬盧布!伊萬擠在混亂的人群中,看見塔季揚娜·安德烈耶夫娜被推搡倒地,她視若生命的末日生存包被踩碎,罐頭滾了一地,標簽上依然印著半年前的低價。一個男人撿起罐頭,瘋狂大笑:哈哈!八十三盧布!透支者吸走了錢,卻吸不走標簽!我們他媽的被耍了!笑聲戛然而止,男人突然捂住胸口,臉色發青——透支者無形的吸力,連這最後的瘋狂也要吸走。
伊萬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家,伏爾加河的嗡鳴聲已變成持續的、令人牙酸的尖嘯。公寓樓道裡,鄰居們像幽靈般遊蕩,眼神麻木。他推開家門,死寂。葉蓮娜和阿廖沙不見了。餐桌上,留著一張字跡顫抖的紙條:伊萬,我們去喀山大教堂。神父說,透支者怕聖水。伏爾加河會帶走一切,但信仰...或許...伊萬抓起外套衝出門,心臟被恐懼和最後一絲希望撕扯著。下諾夫哥羅德的街道已成煉獄。濃霧中,透支者的巨大輪廓在低空盤旋,像一隻遮天蔽日的禿鷲。它不再隻吸單個人的精力,而是張開無形的巨口,貪婪地吞噬著整條街道的。人們像被抽了線的木偶,紛紛癱軟在地,眼神迅速失去光彩,變成空洞的玻璃珠。伏爾加河的水麵不再流動,凝固成一片死寂的鉛灰色,漂浮著枯枝和零星的貨幣碎片——那是被透支者吸乾後吐出的貨幣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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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跌跌撞撞衝進喀山大教堂。東正教的聖像壁在燭光下泛著幽微的金光,聖母瑪利亞悲憫的雙眼俯視著人間。教堂裡擠滿了人,但祈禱聲微弱得像垂死的喘息。神父站在聖壇前,高舉聖水瓶,聲音嘶啞:主啊,驅散這黑暗的靈!保護你的子民!然而,當透支者那巨大、冰冷的陰影籠罩教堂尖頂時,神父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手中的聖水瓶地摔碎在地,聖水潑灑在聖像前,竟發出的腐蝕聲,冒出縷縷黑煙!透支者懸停在教堂上空,破爛的製服下透出金屬的寒光,它緩緩,俯視著教堂。沒有眼睛,但一種絕對的、非人的冷漠籠罩下來。伊萬看見葉蓮娜和阿廖沙跪在前排,妻子緊緊摟著兒子,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阿廖沙的小臉慘白,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解脫。伊萬想衝過去,雙腿卻像灌了鉛。
透支者張開了——那是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不是吸力,而是一種更恐怖的。教堂裡,人們的祈禱聲、啜泣聲、呼吸聲,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鉛筆字,迅速消失。不是死亡,而是存在本身被抽離。一個抱著嬰兒的老婦人,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她低頭看著懷中同樣透明的嬰兒,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在唱搖籃曲,然後母子倆如晨霧般消散,隻留下地上一件褪色的繈褓。一對年輕情侶相擁而泣,身影漸漸淡去,連淚水都未及落下。葉蓮娜和阿廖沙的身影也開始閃爍、變淡。葉蓮娜最後望向伊萬的方向,嘴唇動了動,伊萬讀懂了那無聲的唇語:洪水滔天...管它呢...然後,她和阿廖沙像被風吹散的沙畫,徹底消失在教堂的燭光裡。沒有痛苦,沒有掙紮,隻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東斯拉夫人視若生命的家庭紐帶,連同對未來的最後一絲信念,在透支者麵前脆弱如蛛網。
伊萬癱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淚水流乾了,隻剩一種死寂的麻木。透支者完成了它的,巨大的輪廓開始收縮、淡化。就在這時,伊萬注意到一個細節:教堂聖像壁前,那盞象征永恒信仰的長明燈,火苗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卻頑強地沒有熄滅。而在透支者消散的最後一點陰影裡,伊萬仿佛聽見一個低語,不是任何人類語言,卻直接烙印在靈魂上:信念已死,何來未來?但貨幣永續...它終將找到新的透支者...低語消散,伏爾加河的嗡鳴也停止了。教堂內外,死一般的寂靜。幸存的人們像雕像般僵在原地,眼神空洞,靈魂已被抽走大半。伊萬踉蹌著走出教堂,下諾夫哥羅德的街道空無一人,隻有風卷起地上的貨幣碎片和麵粉袋——八十三盧布的標簽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最終停在紅十月超市空蕩蕩的貨架前。一袋麵粉不知從何處滾落,靜靜躺在角落。伊萬彎腰拾起,塑料袋冰涼。他撕開一角,抓出一把麵粉,雪白的粉末從指縫間簌簌流下,像流逝的時間,像消失的人力資本,像被透支的信念。他忽然笑了,笑聲乾澀得像砂紙摩擦。他明白了透支者的終極諷刺:它穩住了物價的幻象,卻吸乾了社會的骨血;它讓麵粉保持八十三盧布,卻讓人類的存在變得一文不值。貨幣超發從未消失,它隻是換了一種更恐怖的形態——寄生在集體絕望中的鬼魂。樓市崩盤隻是序曲,人力資本透支是進行曲,而信念的透支,才是終章。伏爾加河還在流,但河底沉澱的,是無數個被榨乾的靈魂。
伊萬把麵粉袋輕輕放回空蕩蕩的貨架。他摸了摸口袋,存折還在,但已是一張廢紙。他抬頭望向希望塔廢墟的方向,那裡隻剩下深沉的黑暗。沒有透支者,沒有鬼影,隻有一片虛無的寧靜,比任何恐怖都更令人窒息。他想起布爾加科夫在《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的話:手稿是燒不掉的。可在這裡,在下諾夫哥羅德,在羅刹國的這片土地上,被燒掉的不是手稿,而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全部意義。透支者或許會暫時隱退,但隻要社會還在透支未來,隻要信念的地基還在鬆動,它就一定會卷土重來——也許下次,它會以更猙獰的麵目出現,吸走最後一點微弱的燭光。
伊萬·瓦西裡耶維奇·彼得羅夫轉過身,走向伏爾加河漆黑的岸邊。河水冰冷刺骨,但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他脫下外套,疊好放在岸邊。月光下,他最後看了一眼下諾夫哥羅德沉睡的輪廓,燈火稀疏,像垂死巨獸微弱的呼吸。然後,他邁步走入水中。河水漫過膝蓋,漫過腰際,刺骨的寒意像透支者的吸力般包裹全身。就在即將沒頂的瞬間,伊萬的腦海異常清晰:普通人到底該怎麼守住自己的資產?他忽然明白了答案——在這片被透支者詛咒的土地上,唯一的資產,是尚未被吸走的最後一絲清醒。而守住它的唯一方式,是拒絕成為下一個透支者,無論它以希望塔、以鬼影、還是以八十三盧布的麵粉的麵目出現。
伏爾加河的水麵合攏,沒有濺起一絲水花。下諾夫哥羅德恢複了詭異的平靜。超市貨架上,麵粉的價格標簽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紋絲不動。八十三盧布。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隻有風偶爾卷起一張貨幣紙片,打著旋兒飛向希望塔空洞的窗口,像一隻迷途的紙鶴,飛向那永恒的、饑餓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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