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鎮中心那座歪斜的郵局,紅磚牆上爬滿冰霜,像一塊被凍僵的心臟,在零下五十度的嚴寒中微弱地跳動。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彼得羅夫裹緊那件磨得發亮的軍大衣,踏進郵局大門時,靴子上的冰碴在門檻上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這聲音在死寂的清晨裡,竟比教堂鐘聲更令人心驚。他本該在列寧格勒郵電學院任教,研究最新的通信技術,可三年前那場荒誕的思想審查後,他被發配到了這鬼地方。規則稀爛得如同被老鼠啃噬的漁網,聰明和努力在這裡,不過是投入凍土的火柴,連個熱氣都冒不出來。
伊萬是冰霜鎮罕見的明白人。他畢業於列寧格勒郵電學院,曾參與設計過蘇聯最早的自動分揀係統。如今他負責鎮上唯一的郵遞路線,每天要穿越二十公裡的雪原,將信件送到散布在荒野中的幾戶人家。郵局局長帕維爾·米哈伊洛維奇·日丹諾夫是個酒糟鼻的矮胖子,辦公桌上永遠堆著半瓶伏特加和一摞歪歪扭扭的表格。伊萬提交了新的郵路規劃圖,日丹諾夫眼皮都不抬:彼得羅夫同誌,按《第117號補充條例》,郵路變更需經七部門聯合審批——運輸科、氣象科、畜牧科、工會、黨委、安全局,還有食堂管委會。少一個章,信件就是反革命宣傳品!伊萬跑斷腿蓋完章,卻發現自己的郵路被畜牧科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斯米爾諾夫占用了。斯米爾諾夫是日丹諾夫的小舅子,他總叼著煙卷,眯眼打量伊萬:聰明人?聰明在冰霜鎮沒用。這兒隻認,不認郵路!伊萬精心設計的郵路胎死腹中,而斯米爾諾夫用伊萬的雪橇拉了一車走私的伏特加,竟得了邊疆建設貢獻獎。
日子在荒誕中滑向深淵。伊萬漸漸明白,這郵局的規則不是紙,是吃人的冰窟。一次,他發現郵袋破了個洞,連夜縫補好。可按《第209號緊急規程》,修補郵袋需先填寫郵袋心理狀態評估表,再經三級簽字。等表格終於蓋上邊疆精神健康促進會的章,郵袋裡的信件已被西伯利亞狼叼走了大半。日丹諾夫揪著伊萬的衣領咆哮:你為何不提前申報可能被狼叼走?這是階級敵人的陰謀!斯米爾諾夫在一旁陰笑:看啊,聰明人連狼都能算漏!伊萬被罰掃三個月郵局院子,掃帚柄磨破了掌心,血珠滲進冰冷的水泥縫,瞬間凍成暗紅的冰晶。他想起貝加爾湖上老漁夫曾說:冰霜鎮的土地吸飽了眼淚,連冰層都會哭。可眼淚在這裡不值錢,規則的齒輪隻會把人碾成雪粉。
更詭異的是郵局的傳說。老郵差瓦西裡醉酒時總在澡堂低語:地下室有郵差鬼影……是安德烈·尼古拉耶維奇·科斯佳科夫!五年前,他設計出省時40的郵路,卻被誣陷破壞通信秩序。日丹諾夫逼他跪在零下五十度的雪地裡寫檢查,他咳著血寫完,第二天就吊死在郵局橫梁上……從此,誰若太,鬼影就會纏上他。伊萬嗤之以鼻。他是通信專家,信科學不信鬼神。可某個暴風雪的深夜,他為趕工留在空蕩的郵局,忽聽頭頂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朽木斷裂,又像有人在緩慢絞緊繩索。他抬頭,月光從天窗漏下,照見橫梁上晃動的黑影——纖細,搖擺,分明是吊死的姿態!伊萬衝出去嘔吐,雪粒鑽進衣領如冰針,他聽見自己牙齒打顫:幻覺……是伏特加喝多了……可次日,他分揀的信件莫名錯亂,日丹諾夫拍著桌子吼:彼得羅夫!你用反革命磁場乾擾了社會主義通信!斯米爾諾夫遞來一紙檢舉書,上麵赫然是伊萬的簽名——他從未簽過。
從此,鬼影如影隨形。伊萬在廁所隔間小便,鏡中忽映出一個穿舊郵差製服的男人,臉色青灰,脖頸勒著深紫淤痕。他猛回頭,隔板外空無一人,隻有水龍頭滴答作響,像倒計時的鐘擺。檔案室裡,他翻找舊信件,手指觸到一疊泛黃的紙——安德烈·科斯佳科夫的日記。字跡顫抖如蛛網:1959年2月15日。我證明郵路安全,日丹諾夫說黨委意見更重要。今日,斯米爾諾夫偷走我的路線圖,栽贓給我……他們要我的命,因為我的設計會讓他們的走私無處藏身……貝加爾湖在哭,冰霜鎮的雪是灰的……最後一頁血跡斑斑:如果有人看到這字,記住:鬼不在地下室,鬼在辦公室的伏特加瓶裡,在每一張空白表格的褶皺中!伊萬渾身發冷。他終於懂了,鬼影不是冤魂,是這爛環境的化身——規則稀爛處,活人也能被煉成鬼。
壓迫感如鐵箍收緊。伊萬走路時總覺後頸發涼,仿佛有冰冷的手指虛按著。郵局暖氣轟鳴,他卻聽見細語:……累了吧……歇歇吧……是安德烈的聲音,帶著貝加爾湖底的寒氣。日丹諾夫變本加厲:伊萬的工資被以追查曆史問題,全家擠在郵局後屋的單間,妻子安娜抱著發燒的兒子哭求醫藥費,伊萬卻連病假條都開不出——按《第142號醫療規程》,病假需先證明疾病非階級鬥爭所致。兒子謝爾蓋的咳嗽聲在牆角回蕩,像鬼影的喘息。最致命的是邊境信件事件:斯米爾諾夫故意調亂伊萬的分揀順序,一封寄往中國的外交信件被誤投到廢棄的礦井。日丹諾夫當眾甩出——一張被撕碎的信封,上麵有伊萬的指紋後來伊萬認出那是斯米爾諾夫的伎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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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革命破壞分子彼得羅夫!擴音器嘶吼,交由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邊疆區革委會審判!伊萬辯解,圍觀群眾卻麻木地搖頭。老瓦西裡歎氣:彆掙紮了,孩子。冰霜鎮的雪埋過多少明白人?規則爛透了,好比凍土下的腐屍,再香的花也長不出。伊萬被軟禁在郵局辦公室,窗外,冰霜鎮的燈火在霧中暈成鬼火般的光斑。他盯著桌上的伏特加——日丹諾夫的——瓶身映出他凹陷的臉:不是我扛不住……是這地方,專吃聰明人的心肝。
審判日定在冬至。冰霜鎮的寒風如刀,刮過結冰的葉尼塞河支流。伊萬被勒令在革委會大樓前掃雪,鐵鍬重得抬不起。斯米爾諾夫叼著煙踱來,鞋尖踢飛雪團:聰明人,你的朋友今晚會來看你審判吧?伊萬沒吭聲。他昨夜又見了鬼影——在廁所鏡中,安德烈的繩索勒進脖頸,嘴唇無聲開合:規則是絞索……他們用紙殺人……此刻,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發抖,笑得眼淚凍在睫毛上。他明白了:冤枉他的不是斯米爾諾夫,是那七部門的公章;壓垮他的不是寒風,是第117號、209號、142號……層層疊疊的。這郵局,這冰霜鎮,這整個吃人的規則迷宮,才是真正的鬼!他扔下鐵鍬,衝進風雪。他要去郵局,去安德烈吊死的橫梁下,用最後的清醒證明清白——哪怕鬼影在等著他。
夜幕吞沒冰霜鎮時,伊萬撞開了郵局後門。暴風雪在屋頂咆哮,像千百個冤魂齊哭。他打著手電筒,光束切開黑暗,照見安德烈吊死的橫梁——繩索還在那裡晃動,像一條凍僵的蛇。他抬頭,鬼影又出現了!它比以往更清晰:郵差製服破爛,脖頸的繩索深陷皮肉,青灰的臉淌著黑血。伊萬卻不再逃。他仰起頭,嘶喊:安德烈·尼古拉耶維奇!是你害我嗎?
鬼影停止搖擺。它緩緩低頭,空洞的眼窩向伊萬。沒有聲音,但伊萬腦中炸開冰冷的意念,帶著貝加爾湖淤泥的腥氣:……害你的是這地方……規則是活埋人的雪……他們用表格當棺材……公章是墳頭的土……意念如冰錐刺入腦海,……我吊死那天……日丹諾夫笑著灌伏特加……說又一個聰明的蠢貨……冰霜鎮專吃能乾的人……因為蠢人好騙……鬼?我早爛在土裡了……真鬼是坐在辦公室裡……用紙刀割人心的畜生……
伊萬如遭雷擊。他想起安德烈日記的血字,想起兒子謝爾蓋的咳嗽,想起七部門公章的冰冷觸感。原來鬼影不是索命的冤魂,是規則稀爛處滋生的絕望本身!它不殺人,它讓人自己把自己埋進雪裡。他踉蹌後退,撞翻郵袋架,信件砸地聲在空曠郵局回蕩如喪鐘。不是我扛不住……他喃喃,聲音被風雪撕碎,……是這規則……比死還冷……突然,橫梁上的鬼影伸出手——沒有實體,卻像凍鐵般扼住他的喉嚨!窒息中,安德烈的意念更清晰了:……累了吧……歇歇吧……冰霜鎮的雪很軟……埋了就乾淨了……黑暗溫柔地湧來,伊萬最後看見的,是鬼影嘴角一絲解脫的弧度——那不是獰笑,是無數冤魂在規則絞索下,終於停止掙紮的平靜。
三天後,大雪封路。日丹諾夫裹著熊皮大衣,在革委會宣布:反革命分子彼得羅夫畏罪潛逃!懸賞捉拿!斯米爾諾夫諂笑著遞上熱茶:帕維爾同誌,邊境信件終於結案了。窗外,葉尼塞河支流冰麵裂開一道黑縫,像大地的傷口。沒人去郵局後門的雪堆查看——那裡半截舊軍大衣露出,凍得硬邦邦,下麵壓著伊萬的工作證。老瓦西裡掃雪時瞥見,默默用雪蓋住,嘟囔:又一個……貝加爾湖收人了。他沒說,昨夜風雪最急時,他看見鬼影站在河岸,輕輕推了推雪堆,仿佛為同伴掖好被角。
開春解凍,冰霜鎮的雪化成泥漿。郵局來了新郵遞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斯佳科夫,年輕人眼神清亮,帶著列寧格勒的郵路圖。日丹諾夫拍著他肩膀:小夥子,好好乾!按《第117號補充條例》……斯米爾諾夫叼著煙湊近,眯眼打量新人的郵袋。郵局角落,新分揀機轟鳴著,油汙滴落處,一株瘦弱的雪蓮從水泥縫鑽出,顫抖著。夜深人靜時,老瓦西裡鎖門經過地下室,忽聽咯吱……咯吱……聲從頭頂傳來。他仰頭,月光下,橫梁空蕩蕩的。可風裡,分明有細語飄過,像凍僵的歎息:……累了吧……歇歇吧……冰霜鎮的雪……又該落了……
春天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冰霜鎮厚重的雲層,卻無法融化人們心中的寒冰。新來的郵遞員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斯佳科夫站在郵局門口,望著遠處白雪覆蓋的針葉林,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他不僅是伊萬·彼得羅夫的兒子,也是安德烈·科斯佳科夫的侄子。這個巧合讓他的到來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謝爾蓋記得父親臨行前的囑托:兒子,如果有一天你來到冰霜鎮,一定要記住——這裡的雪會說話,但不要相信它說的每一句話。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如今站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他開始理解父親話語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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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丹諾夫對謝爾蓋的到來表現得異常熱情,仿佛完全忘記了不久前對伊萬的指控。歡迎,歡迎!他搓著雙手,酒糟鼻泛著紅光,你父親是個……嗯……有才華的人,隻是思想上有些偏差。但在這裡,我們看重的是實際行動!
謝爾蓋沒有回應,隻是默默接過父親曾經用過的郵袋。那是一個破舊的帆布袋,上麵還留著幾處修補的痕跡,針腳細密而整齊,顯然是伊萬親手縫補的。謝爾蓋摸著那些針腳,仿佛能感受到父親的溫度。
第一天上班,謝爾蓋就發現了問題。郵局的分揀係統混亂不堪,信件被隨意堆放,許多已經過期的郵件被塞在角落裡積滿灰塵。他詢問原因,老瓦西裡隻是搖頭:規則太多,沒人記得清楚。今天說這個對,明天說那個錯,最後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謝爾蓋決定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他開始整理那些積壓的信件,按照日期和目的地重新分類。這個簡單的舉動卻引來了日丹諾夫的強烈不滿。
彼得羅夫!日丹諾夫拍著桌子吼道,誰允許你擅自改變工作流程?你知道按《第117號補充條例》第3款第5項,信件分類必須遵循黨委最新指示嗎?
局長同誌,謝爾蓋平靜地回答,這些信件已經積壓了半年以上,有些甚至是去年的。收信人可能已經搬走,或者……
住口!日丹諾夫打斷他,你是在質疑黨委的決策嗎?
就在這時,郵局的燈突然熄滅了。黑暗中,謝爾蓋聽到熟悉的咯吱……咯吱……聲從頭頂傳來。他打著手電筒抬頭,月光從天窗漏下,照見橫梁上晃動的黑影——兩個身影,一高一矮,分明是父親伊萬和安德烈·科斯佳科夫!
謝爾蓋沒有逃跑。他站在原地,輕聲問道:父親?安德烈叔叔?
黑影停止了晃動。謝爾蓋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耳邊響起兩個聲音的重疊:……規則是雪……雪是規則……他們用紙埋人……用章殺人……
我知道,謝爾蓋說,但我不想被埋。
你逃不掉的,兩個聲音說,冰霜鎮專吃聰明人……
突然,燈光恢複了。日丹諾夫和斯米爾諾夫站在門口,一臉驚疑地看著謝爾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