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舍特,這個被上帝遺忘在西伯利亞鐵路線上的小站——寒流像征兵官的鐵拳,將最後一絲暖意砸得粉碎。街巷空曠得令人心悸,唯有教堂尖頂刺向鉛灰色的天幕,仿佛一柄生鏽的匕首,隨時準備捅穿這沉悶的蒼穹。葬禮比婚禮更常見,黑衣婦人抱著繈褓,在結冰的墓碑間踽踽而行,嬰兒的啼哭被風撕成碎片,散在雪地裡。男人們?男人們早已被“真理十連發”的轟鳴聲卷走了,隻留下空蕩蕩的門框,像骷髏的眼窩,冷冷地瞪著過客。
伊萬·謝爾蓋耶維奇蜷縮在廢棄伐木站的鐵皮棚屋裡,牙齒打顫的聲音蓋過了屋外呼嘯的風。他二十一歲,骨架單薄得像西伯利亞的枯枝,手指上還留著去年收割麥穗時割破的舊傷疤。三天前,那張薄薄的征兵令像一片不祥的雪片,飄進他家低矮的土屋。紙上的紅章蓋得歪歪扭扭,卻重若千鈞:“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彼得羅夫,即刻前往克拉斯諾亞爾斯克軍營報到。”他父親去年死在頓巴斯的泥濘裡,連屍首都未能運回;母親昨夜哭瞎了一隻眼,渾濁的淚水在凍瘡上結出冰晶。伊萬知道,那紙令狀不是召喚,是死刑判決書。他逃了,在黎明前最黑的時刻,像隻受驚的雪兔,鑽進泰舍特城外無邊無際的針葉林。
此刻,他正用凍僵的手指翻找背包裡最後半塊黑麥麵包。麵包硬得能砸死人,卻比莫斯科咖啡館裡那些塗著奶油的甜點更真實——至少,它不會在你咀嚼時突然變成一張催命的征兵單。伊萬曾從堂兄寄回的視頻裡瞥見過聖彼得堡的光景:涅瓦河畔的咖啡館,暖黃的燈光下,年輕人敲著筆記本電腦,指尖在鍵盤上跳舞,仿佛在彈奏無憂無慮的夜曲。他們談論的不是炮火,而是“格魯吉亞的簽證難不難搞”“阿聯酋的遠程工作稅高不高”。堂兄在視頻裡晃著新護照,咧嘴笑:“伊萬,彆管前線!這兒的代碼能養活全家!”可伊萬隻看見堂兄身後落地窗外,冬宮廣場的積雪反射著冷光,像一片虛假的和平。他不懂,為什麼那些人能活得如此輕盈,仿佛這場席卷全國的風暴,不過是街角咖啡杯裡一圈無害的漣漪。而泰舍特呢?泰舍特隻有雪,隻有風,隻有征兵辦門口那輛永遠轟鳴的軍用卡車,像一頭不知饜足的鋼鐵野獸,日夜吞食著小鎮最後的青年。
“砰!”一聲巨響震得鐵皮棚頂簌簌落雪。伊萬猛地縮進角落,心臟幾乎撞碎肋骨。是風?還是征兵隊的巡邏犬嗅到了他的蹤跡?他屏住呼吸,聽見雪地裡傳來拖遝的腳步聲,嘎吱嘎吱,緩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像死神在丈量你的剩餘壽命。腳步聲停在棚屋外,接著是粗糲的咳嗽,混著煙草和劣質伏特加的酸腐氣。
“小耗子,彆躲了。”一個沙啞的嗓音穿透鐵皮,“這鬼地方,連雪兔都凍成了冰疙瘩。你那點腳印,比妓院賬本還清楚。”
是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泰舍特的征兵官。伊萬見過他:五十歲上下,腰板挺得像閱兵式上的標槍,製服永遠一塵不染,袖口卻磨得發亮——那是常年捏著征兵令留下的印記。他說話時總帶著一種奇異的精確,仿佛在宣讀一份早已寫好的判決書,而非麵對一個活生生的青年。伊萬死死捂住嘴,指甲掐進掌心。不能出聲,不能動。他想起鄰村的帕維爾,上周逃跑被抓回,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隻是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說:“好孩子,國家需要你。”第二天,帕維爾就被塞進了開往前線的悶罐車,再沒回來。而帕維爾的未婚妻,現在正挺著大肚子,在鎮公所門口排隊領寡婦撫恤金,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鳥巢。
腳步聲繞著棚屋轉了一圈,停在門口。門栓被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粗暴地撥開。寒風裹挾著雪片灌入,伊萬看見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高大的剪影堵在門口,氈帽上落滿雪,像一尊移動的墓碑。他沒穿軍大衣,隻裹著件舊呢子外套,可那身板透出的威嚴,比任何勳章都更令人膽寒。
“出來吧,伊萬·謝爾蓋耶維奇。”征兵官的聲音竟帶著一絲古怪的溫和,像在哄弄受驚的牲口,“躲有什麼用?西伯利亞的雪,埋得住人,埋不住命。你的命,早就寫在花名冊上了。”
伊萬的腿抖得如同風中的蘆葦。他猛地抓起角落的鐵鍬,用儘全身力氣砸向征兵官!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甚至沒抬手。鐵鍬撞在他胸口,發出沉悶的“咚”一聲,像砸在朽木上。征兵官紋絲不動,嘴角卻咧開一個極細的弧度,露出兩排過於整齊的白牙——在昏暗光線下,那牙齒白得瘮人,仿佛不屬於活人。
“省省力氣吧,孩子。”他慢條斯理地撣了撣呢子外套上並不存在的雪,“你以為你逃的是我?你逃的是‘它’。”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伊萬身後黑暗的角落,“它一直在那兒,等你。”
伊萬猛地回頭。棚屋深處,陰影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團模糊的輪廓。它沒有固定形狀,像一團攪動的黑霧,又像無數扭曲的人影在無聲尖叫。寒意瞬間刺穿骨髓,比西伯利亞的嚴冬更冷。他再回頭時,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已消失無蹤,隻留下門框上飄落的雪屑,和地上一串迅速被新雪覆蓋的腳印,奇怪的是,那腳印淺得不像人踩出的,倒像鳥爪留下的印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伊萬癱軟在地,鐵鍬脫手。他爬出棚屋,跌跌撞撞衝進暴風雪。雪片抽打在臉上,像無數冰冷的針。他不敢回頭,隻知拚命向森林深處奔逃,直到肺葉火燒火燎,雙腿灌鉛。前方,一盞昏黃的油燈在雪幕中搖曳,映出一座孤零零的木屋輪廓。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向那點光。
木屋低矮破舊,煙囪裡飄出微弱的炊煙。門虛掩著,伊萬撞進去,撲倒在冰冷的泥地上。爐火旁,一個老婦人正攪動著鐵鍋。她瘦小得像一截風乾的樹根,白發用褪色的頭巾緊緊包住,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都刻著西伯利亞的風霜。她沒抬頭,聲音沙啞如枯葉摩擦:“凍壞了吧,小狼崽子?征兵官的靴子,追得你連魂兒都快丟了。”
伊萬喘得說不出話,隻拚命點頭。老婦人,人們叫她阿芙多季婭·謝苗諾夫娜——舀了碗滾燙的樺樹皮湯遞給他。湯苦澀刺喉,卻像一股暖流注入凍僵的四肢。他哽咽著說出遭遇,提到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和棚屋裡的黑影。
阿芙多季婭布滿皺紋的眼皮微微一顫,渾濁的眼珠卻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像雪地裡突然亮起的磷火。“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她乾笑一聲,笑聲像破風箱,“他早該死了,死在二十年前的車臣。可‘它’把他撿了回來,塞進這身人皮裡。”她枯瘦的手指指向爐火,“看見那火苗了嗎?藍心兒的,像不像莫斯科那些年輕人朋友圈裡曬的‘新護照’?光鮮,乾淨,燒起來卻沒一點暖意。”
她從懷裡摸出一個臟汙的皮酒囊,倒了兩杯渾濁的液體。“喝吧,‘月光’。能讓你看清‘影子’。”伊萬猶豫著抿了一口,一股辛辣直衝腦門,眼前景象開始扭曲、融化。
爐火的光影中,泰舍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聖彼得堡冬日的涅瓦大街。陽光虛假地灑在石板路上,行人衣著光鮮。一家臨河的咖啡館裡,暖意融融。一個年輕男子,伊萬認出那是堂兄阿列克謝——正對著筆記本電腦敲擊鍵盤,屏幕上閃爍著英文代碼。他麵前擺著精致的提拉米蘇,奶油堆得像小山。鄰桌,兩個女孩捧著手機,興奮地討論:“格魯吉亞的簽證中介說,加急隻要三千美元!”“我昨天剛接了個美國公司的剪輯單,時薪五十刀!這鬼地方打仗?關我屁事!”
然而,在布爾加科夫式的荒誕筆觸下,真相猙獰浮現:阿列克謝身體投下的影子,並非人形,而是一個模糊的、持槍的輪廓,正隨著他的敲擊動作,同步在虛擬戰場上扣動扳機!鄰桌女孩的影子,則是兩個佝僂的老嫗,正用顫抖的手在泥地裡挖掘墳墓!咖啡館的玻璃窗倒影中,聖以撒大教堂的金色穹頂下,無數半透明的鬼影在遊蕩,它們穿著破爛的軍大衣,臉上帶著彈片劃開的傷口,空洞的眼窩死死盯著室內那些渾然不覺的“主人”。一個鬼影伸出手,試圖觸碰阿列克謝的肩膀,指尖卻穿過了他的身體,隻在他筆記本屏幕邊緣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血紅色的霜痕。阿列克謝毫無所覺,還在對視頻通話那頭的“客戶”露出職業微笑:“沒問題,明天就能交稿!”
景象驟然切換。不再是聖彼得堡的暖意,而是前線泥濘的戰壕。寒風卷著硝煙和屍臭。一群衣衫襤褸的青年全是泰舍特、克拉斯諾亞爾斯克這些偏遠小城的孩子蜷縮在積水的彈坑裡。他們臉上沾滿泥漿和血汙,眼睛因恐懼和疲憊而凹陷。一個少年伊萬認出是鎮上鐵匠的兒子德米特裡,才十九歲)正哆嗦著給步槍上膛,嘴唇無聲地開合,像在背誦童年的禱詞。突然,炮火撕裂天空!“真理十連發”的尖嘯由遠及近,大地在顫抖。德米特裡被氣浪掀翻,半邊身子消失在泥土和血霧中。他沒發出慘叫,隻是睜大眼睛,望著鉛灰色的天空,仿佛在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不是涅瓦河畔喝咖啡的人?
德米特裡的身體在泥濘中抽搐,漸漸冰冷。然而,他的“影子”卻緩緩站了起來,那不再是模糊的輪廓,而是一個清晰、完整、散發著幽藍冷光的鬼魂!鬼魂沒有傷口,臉上卻刻著比生前更深的絕望。它環顧四周:更多剛剛死去的青年,他們的鬼魂正從殘軀中剝離,無聲地彙聚。它們沒有武器,沒有軍裝,隻有空洞的凝視和凍結在臉上的最後一絲恐懼。它們開始移動,不是奔向天堂或地獄,而是齊刷刷地轉向西方,那是聖彼得堡的方向!它們的行進沒有腳步聲,卻讓整個戰壕的積雪瞬間結出詭異的冰晶圖案,像無數指向首都的箭頭。一個鬼魂經過德米特裡尚有餘溫的軀體,幽藍的手指輕輕拂過他冰冷的臉頰,動作竟帶著一絲生前從未有過的溫柔。隨即,鬼魂融入風雪,與其他遊蕩者彙成一股沉默的洪流,向著遙遠的、燈火通明的西方奔湧而去。
“看啊,小狼崽子!”阿芙多季婭的聲音像冰錐刺入伊萬的幻覺,“城裡人的‘影子’被賣掉了!他們付錢給‘影子商人’……那些穿西裝的魔鬼,用護照、用美元、用假裝沒看見的良心——把自己的影子留在前線替他們打仗!而影子呢?影子就是他們的命!影子死了,他們的命也就薄了一層紙!”老婦人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伊萬鼻尖,“可你們這些鄉下的孩子呢?你們的影子沒人買!你們的命,就是你們自己!一紙征兵令,就能把你們的命連根拔起,扔進絞肉機!影子?你們連被賣掉的資格都沒有!你們就是肉!新鮮的、廉價的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伊萬如遭雷擊,渾身冷汗涔涔。幻象消散,他仍跪在阿芙多季婭的木屋地板上,樺樹皮湯灑了一地。爐火劈啪作響,映著老婦人溝壑縱橫的臉,那上麵沒有憐憫,隻有一種看透世事的、近乎殘酷的平靜。
“那……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伊萬聲音嘶啞,“他到底是什麼?”
阿芙多季婭灌了口“月光”,喉結滾動。“他?他是‘它’的看門狗。‘它’叫‘征兵部’,可它早不是人的衙門了!它是長在俄羅斯脊梁骨上的膿瘡,吸著年輕人的血,越長越大!米哈伊爾?他就是膿瘡裡爬出來的蛆!二十年前在車臣,他本該爛在戰壕裡,可‘它’把他撿回去,塞進這身人皮,派他來收割像你這樣的麥穗!”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寒光,“你以為他追你?他追的是‘空白’!城裡那些逃走的年輕人,用錢買走了‘空白’——他們在國內的影子、他們的責任、他們的命!可‘空白’不能留著,得有人填上!填誰?填你們這些沒路子、沒錢、沒護照的‘實心人’!你們就是填空白的土,填得越多,‘它’長得越肥!”
老婦人猛地抓住伊萬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鐵鉗。“聽著,小狼崽子!你逃不掉的!你以為跑進林子就安全了?西伯利亞的雪能埋住你,可‘它’的根紮得比凍土層還深!你逃到哪兒,‘空白’就會追到哪兒!城裡人用錢買來的‘空白’,最終都會變成你腳下的泥、你呼吸的風、你頭頂的雪!它們會自己找上門,把你填進去!”
仿佛印證她的話,屋外風雪驟然加劇,狂風撞得木門砰砰作響,像無數拳頭在擂打。門縫下,滲進一股刺骨的寒意,帶著鐵鏽和硝煙的味道。緊接著,是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嘎吱…嘎吱…嘎吱,緩慢、沉重,帶著金屬的冷硬質感,由遠及近,停在門外。不是一個人,是一隊人!
阿芙多季婭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她一把將伊萬推進爐火旁一個狹窄的儲物隔間,塞給他一把生鏽的柴刀。“彆出聲!記住,無論看見什麼,彆相信你的眼睛!‘它’最喜歡玩影子的遊戲!”話音未落,木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
寒風卷著雪片灌入,吹得爐火劇烈搖曳。門口,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站在風雪中,身後跟著四名士兵。但伊萬從隔間縫隙看出去,渾身血液幾乎凍結,士兵們的臉模糊不清,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他們的軍大衣在風中飄動,卻投不出任何影子!更詭異的是,他們腳下沒有雪地的腳印,隻有一圈圈淡淡的、暗紅色的霜痕,如同乾涸的血跡在蔓延。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脫下氈帽,露出光禿的頭頂,在爐火映照下,那頭皮竟泛著一種非人的、冷金屬般的青灰色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