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德米特裡·伊萬諾維奇·索科洛夫在狹小公寓的硬板床上驚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窗外,涅姆恰河支流的水汽正滲入牆壁斑駁的“十月革命”集體公寓樓,牆皮剝落處露出內裡的灰泥,像潰爛的傷口。他胃部突然抽搐了一下——不嚴重,或許隻是昨晚就著伏特加吞下的那塊冷鯡魚作祟,但念頭如冰錐刺入腦海:這會不會是癌症的低聲呢喃?白天還理所當然延續的生命,此刻竟脆弱得如同伏爾加河上薄冰。他下意識彎曲膝蓋,關節沒有異響,可這微小的“正常”反而加深了恐懼:死亡向來是新聞裡喀山礦難中陌生人的故事,或是葉卡捷琳堡火車事故的模糊影像,絕不會降臨在核算下季度木材出口業績的德米特裡身上。然而,當黑暗如潮水般漫過意識,一切堅固的秩序轟然崩塌。
他屏住呼吸,胸口莫名發悶,呼吸時像壓著一塊濕透的抹布——上周為趕八點那班開往下諾夫哥羅德火車站的電車,他狂奔過馬卡裡耶夫斯基市場,心臟曾傳來一陣異樣的顫動。是心梗?還是腸胃在抗議?後背那顆痣的邊緣,記憶裡分明銳利如哥薩克馬刀,此刻卻模糊得如同被雨水洇濕的聖像畫。更令他膽寒的是認知的裂隙:那個合作三年的同事,姓氏明明刻在腦中,卻卡在舌尖如生鏽的齒輪——是謝爾蓋?還是安德烈?昨天在木材廠辦公室明明剛見過。救護車的鳴笛、急診室刺眼的頂燈、插滿管子的身體……這些畫麵突然無比真實,仿佛死神正趁夜潛入這棟六層磚樓,在走廊儘頭調試他的鐮刀。德米特裡開始意識到,活著才是奇跡。那些維係生命的部件多麼可笑:一包軟塌塌的臟器,幾根脆弱的血管,竟能支撐起“德米特裡·伊萬諾維奇”這個龐大概念。白細胞在暗處廝殺,竇房結像個老邁的鼓手敲著褪色的鼓點,它們憑什麼能持續運作幾十年?恐懼如伏爾加河的暗流,持續衝刷著他的神經,預計還要三十分鐘才會退潮。
公寓樓外,下諾夫哥羅德的夜並未真正沉睡。遠處傳來拖拉機廠夜班工人歸家的腳步聲,沉重如鐵砧敲打,每一步都碾碎著寂靜。德米特裡掀開薄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觸感竟如此清晰,腳掌的紋路與木板的裂痕嚴絲合縫。他想起白天在木材廠,主管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拍著他肩膀說:“德米特裡,下季度指標翻倍,否則集體農莊的配給券就要縮水了。”當時他滿腦子都是數字,膝蓋彎曲時毫無異響,死亡不過是喀山報紙上一則豆腐塊消息:“某礦工因瓦斯爆炸身亡”。可此刻,連窗外汽車遠去的轟鳴都成了瀕死的喘息。他摸黑走向廚房,想喝口水壓住胃裡的不適,卻撞翻了門邊的舊皮靴。靴筒裡掉出半張皺巴巴的配給券——下月黃油份額,日期已過期三天。這微小的荒誕刺得他心口一緊:在羅刹國,連死亡都得排隊,先排黃油,再排棺材。
廚房水龍頭滴著水,嗒、嗒、嗒,像秒針在切割生命。德米特裡擰緊龍頭,指尖殘留的濕冷讓他想起童年在梁讚鄉下。那時他以為死亡是森林裡迷路的熊,是凍僵在雪地裡的老馬,絕不會是此刻胃裡的抽搐。東斯拉夫人向來明白,生命是集體農莊裡一株搖曳的麥穗,個體消亡不過是風過麥田的漣漪。可當恐懼如伏特加般灼燒神經,集體主義的溫暖便碎成齏粉。他摸到後背那顆痣,指尖傳來皮膚的溫熱——模糊的邊緣或許隻是記憶的謊言。昨夜伏特加喝多了,他安慰自己,但念頭立刻反駁:伏特加能麻痹神經,卻治不好癌症。他想起上周在木材廠,謝爾蓋——對,是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那句冒犯的話:“德米特裡,你這報表做得像被熊啃過。”當時他怒火中燒,此刻卻隻覺荒謬:人生苦短,為一句蠢話耗神?瀕死感像塊橡皮,正擦去蒙在生活表麵的灰垢。窗外,一隻野貓躍過垃圾箱,尾巴掃落一個空酒瓶,清脆的碎裂聲竟如天籟。原來汽車遠去的轟鳴如此悅耳,腳掌接觸地板的觸感這般奇妙。明天若能看見伏爾加河畔的梧桐葉在風裡翻轉,嘗到一顆酸澀的草莓,就是賺到的禮物。
恐懼的潮水尚未退去,德米特裡卻鬼使神差地拉開抽屜,翻出那張積灰的“待辦清單”。紙頁泛黃,邊緣被老鼠啃出鋸齒:1.完成木材出口合同拖延兩年);2.給母親寄冬衣去年冬天就該寄);3.修好漏水的屋頂去年雨季就漏了)。清單末尾潦草地寫著:“找謝爾蓋道歉”。他拿起鉛筆,手抖得幾乎握不住——胃部又抽了一下,像有隻小老鼠在啃噬時間的碎片。他該重寫清單了。新計劃該啟動了,比如……比如明天就去伏爾加河邊走走,看梧桐葉。可念頭剛起,樓下傳來醉漢的嚎哭,是七號房的瓦西裡,又為排隊買麵包失敗而哀嚎。市井生活的壓迫感如鐵幕壓下:在羅刹國,連瀕死體驗都得讓位於麵包配給。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德米特裡決定下樓買包止痛片。他套上磨破的外套,口袋裡塞著僅有的三盧布硬幣——叮當作響,像死神的零錢。樓梯間彌漫著卷心菜湯和尿臊的混合氣味,聲控燈壞了,他摸黑下行,每一步都踩在剝落的牆皮上。二樓,柳芭大媽的門縫透出微光,收音機正播放著冗長的農業政策宣講:“……集體農莊必須超額完成土豆種植指標……”聲音乾澀如砂紙打磨神經。德米特裡想敲門借點伏特加壓驚,但東斯拉夫人深知,深夜打擾鄰居是比死亡更不體麵的事。他們信奉沉默的堅韌,像伏爾加河冰層下的暗流,再冷也得靜靜流淌。
走出單元門,寒氣如針紮進肺裡。下諾夫哥羅德的夜街空曠得詭異,路燈昏黃如垂死者的瞳孔。德米特裡裹緊外套,朝街角那家“紅星”藥房走去。藥房早已關門,櫥窗裡擺著過期的“阿司匹林”廣告畫,玻璃映出他扭曲的倒影:眼窩深陷,頭發亂如鳥巢。他想起白天在木材廠,謝爾蓋拍著他肩膀說:“德米特裡,你臉色像被雪埋了三天的屍體。”當時他隻當是玩笑,現在卻覺得一語成讖。胃部又抽了,這次更劇烈,像有把鈍刀在攪動。他扶住電線杆,杆上貼滿層層疊疊的布告:征兵通知、尋貓啟事、集體農莊豐收喜報……紙張邊緣被風撕碎,飄落如黑色的雪。在羅刹國,死亡通知總比喜報送得慢半拍。
“嘿,同誌!”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陰影裡鑽出。德米特裡渾身一僵,隻見瓦西裡搖搖晃晃地從垃圾箱後轉出,手裡攥著空酒瓶,製服沾滿泥點——他是木材廠的夜班守衛。“你也睡不著?伏爾加河在哭呢。”瓦西裡咧嘴笑,露出焦黃的牙齒,酒氣噴在冷空氣中,“剛才我看見‘它’了……在河邊。”
“它?”
“死神啊!”瓦西裡壓低聲音,醉眼閃爍著詭異的光,“穿著舊大衣,像我們廠長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它在數梧桐葉,一片葉子代表一個配給券失效的日子……”他突然劇烈咳嗽,酒瓶砸在地上,碎片四濺。“去年冬天,它來找我,說我黃油配額超了……可我隻是餓啊,同誌!”瓦西裡抓住德米特裡的胳膊,指甲掐進肉裡,“它說:‘瓦西裡,排隊去!死亡也得排隊!’”
德米特裡想甩開他,但恐懼如藤蔓纏住四肢。瓦西裡的瘋話竟莫名合理:在羅刹國,連死神都得遵守官僚流程。他想起去年母親病重,醫院要求先交七份證明才能開止痛藥——等文件齊了,母親已咽下最後一口氣。東斯拉夫人對體製的敬畏深入骨髓,死亡若不按規矩來,反而顯得不真實。瓦西裡踉蹌著走遠,哼起一支走調的民歌:“伏爾加河,母親河……排隊的人啊,排到天儘頭……”德米特裡僵在原地,胃痛忽然被一種更尖銳的荒誕刺穿:或許癌症是假的,但排隊等死是真的。
他轉身想回公寓,卻見街角路燈下立著個黑影。那人裹著褪色的軍大衣,帽簷壓得很低,正低頭數著什麼。德米特裡血液凝固——是死神?他屏息靠近,發現黑影在數地上的梧桐落葉。每撿起一片,就用粉筆在葉脈上寫個數字,再塞進破皮包裡。“同誌……您在做什麼?”德米特裡聲音嘶啞。
黑影緩緩抬頭。是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木材廠的同事,此刻臉色灰敗如牆皮。“德米特裡?”謝爾蓋驚愕,“你也……來做‘葉子會計’?”
“什麼會計?”
“秘密任務!”謝爾蓋左右張望,壓低嗓音,“廠裡接到上級指示:每片落葉代表一個未完成的生產指標。我們必須半夜收集,寫上‘已超額’,否則集體農莊的配給券全取消!”他舉起一片葉子,上麵潦草地寫著“200”。德米特裡胃裡翻江倒海——謝爾蓋眼裡的血絲和顫抖的手,分明是徹夜加班的疲憊,卻被扭曲成“秘密任務”。在羅刹國,荒誕是生存的鎧甲。謝爾蓋突然抓住他肩膀:“快!幫我數!否則明天你的癌症報告單會和配給券一起寄到——廠裡說,消極情緒影響木材產量!”
德米特裡踉蹌後退,撞上冰冷的電線杆。癌症報告?他從未做過體檢!謝爾蓋卻已轉身,消失在街角,軍大衣下擺卷起一陣落葉的旋風。德米特裡癱坐在地,胃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清明。他明白了:死神最愛的作案時間,正是體製將恐懼編織成日常的時刻。那些維係生命的部件之所以能運轉,是因為東斯拉夫人學會了在排隊中等待,在謊言裡呼吸。白細胞廝殺,竇房結打鼓,它們不是奇跡,而是集體意誌的微縮劇場——活著,本就是一場精密排演的荒誕劇。
他掙紮起身,決定回家重寫清單。剛走幾步,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回頭,見一個穿黑袍的人影疾行而來,鬥篷在風中鼓動如烏鴉翅膀。德米特裡心跳驟停——死神終於來了!人影卻在藥房櫥窗前停下,掏出鑰匙開門。是藥房值班員安德烈·謝爾蓋耶維奇,一個總板著臉的老頭。他掛出“緊急服務”牌子,轉身對德米特裡說:“同誌,止痛片?排隊!”他指了指空無一人的街道,“按規矩,死亡也得等天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德米特裡怔在原地。安德烈的鬥篷下露出褪色的工人製服,手裡攥著的不是鐮刀,而是一疊病曆卡。“昨晚三個工人鬨‘瀕死體驗’,”老頭嘟囔,“都是伏特加喝多了,加上配給券過期……排隊!”他指了指自己畫在地上的粉筆線,“第一,交三盧布;第二,填表格;第三,等審批。”德米特裡摸出硬幣,安德烈卻搖頭:“表格沒帶?明天再來!羅刹國沒有即刻的死亡,隻有即刻的官僚程序!”
德米特裡恍惚回到公寓。樓梯間,柳芭大媽的收音機還在響:“……必須將土豆產量提高至三倍……”他推開房門,胃痛竟奇跡般消失。窗外,伏爾加河在晨光中泛起微光,第一片梧桐葉被風卷起,在空中翻轉如金色的蝴蝶。他赤腳走到窗邊,腳掌感受著地板的粗糲——這觸感如此珍貴。他撕下一張便簽,重寫清單:1.明早去伏爾加河邊看梧桐葉;2.給謝爾蓋道歉;3.買一盒真正的草莓配給券失效也值)。至於癌症?不過是伏特加和恐懼釀的毒。在羅刹國,真正的鬼故事不是死神夜訪,而是排隊等死的日常。
次日清晨,德米特裡早早出門。伏爾加河畔,晨霧如紗。他看見謝爾蓋正蹲在河邊,不是數落葉,而是在清洗沾滿油汙的工裝——昨夜的“葉子會計”是徹夜加班後的幻覺。謝爾蓋抬頭,咧嘴笑:“德米特裡!來得正好,幫我擰乾這製服?廠長說遲到一分鐘,就扣雙倍配給券!”德米特裡走過去,沒提道歉,隻默默接過濕透的布料。水珠從指縫滴落,像時間的碎屑。謝爾蓋搓著衣領說:“昨晚我胃疼得像被熊啃,以為要死了……結果隻是吃多了集體食堂的酸菜湯。”兩人相視而笑,笑聲驚飛了柳樹上的烏鴉。
德米特裡繼續前行,河岸梧桐葉在風裡翻轉,每一片都閃著光。他想起淩晨的恐懼,如今卻像褪色的布告被風撕碎。市井生活的壓迫感仍在:遠處,排隊買麵包的長龍已蜿蜒至橋頭;拖拉機廠的汽笛刺破晨空;謝爾蓋的工裝還滴著水,重得像整個羅刹國的重量。可某種清明如伏爾加河的晨霧彌漫開來。他蹲下身,拾起一片落葉,沒寫任何數字,隻輕輕摩挲葉脈的紋路——這觸感,這風聲,這酸菜湯的荒誕,都是活著的憑證。
他走向街角水果攤,攤主是個老婦人,正用凍紅的手擺弄幾顆乾癟的草莓。“同誌,草莓。”德米特裡遞出三盧布。老婦人搖頭:“配給券呢?”他這才想起清單漏了關鍵項。正尷尬,老婦人卻突然塞給他一顆草莓:“拿去!昨天排隊時,我孫子說……活著就該嘗嘗甜頭。”草莓酸澀中帶著微甜,汁水在舌尖炸開,像賺到的禮物。
德米特裡站在伏爾加河畔,咬下第二口草莓。河水渾濁,載著落葉奔向遠方。他知道,今晚淩晨三點,胃痛可能再來,死神的低語會混著瓦西裡的醉話響起。但此刻,梧桐葉翻轉的弧線如此清晰,腳掌下凍土的硬度如此真實。在羅刹國,奇跡不是免於死亡,而是在排隊的人潮中,依然能嘗到一顆草莓的滋味。他掏出鉛筆,在清單背麵添上一行小字:“記住:酸菜湯的幻覺,也是生命的饋贈。”
遠處,木材廠的汽笛再次長鳴,催促著新的一天。德米特裡將草莓蒂輕輕拋入河中,看它隨波逐流。水花濺上腳背,涼得驚人。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在空曠河岸回蕩,驚起一群麻雀。在羅刹國,連笑聲都得排隊,但此刻,它自由地飛向晨光中的伏爾加河。
喜歡羅刹國鬼故事請大家收藏:()羅刹國鬼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