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光陰,
在雁門關彌漫的藥味與重建的叮當聲中流過。
大將軍倚在鋪著厚氈的榻上,
臉色依舊透著失血的青白,胸口纏裹的白布下,
是水晶毒侵蝕臟腑後留下的隱痛。
軍醫的銀針與湯藥勉強壓住了翻騰的毒火,
將大將軍從鬼門關拽回半步,然則昔日能開三石弓的臂膀,
如今連戰刀都需親兵捧到眼前。
雁門關的軍政重擔,已儘數壓在小侯爺尚顯單薄的肩頭,與王銘那運籌帷幄的頭腦之上。
王銘的傷處亦未痊愈,左小腿夾著木板,
肩胛的貫穿傷稍動便牽扯出鑽心疼痛。
此刻他靠在窗邊軟榻上,目光落在院中那個如同陀螺般忙碌的鵝黃色身影上——程雅。
這位集青梅竹馬、貼身護衛、侍女於一身的姑娘,
自那日渾身浴血的王銘被抬回營,眼淚便似決了堤。
若非當日她被派往石山縣押運最後一批陳醋,
她便是拚了性命,也絕不會讓王銘孤身陷於險境。
愧疚與心疼灼燒著她,如今寸步不離地守在王銘身邊。
煎藥時扇火的專注,喂粥時吹涼的小心,換藥時指尖的微顫,
還有那永遠停不下來的絮叨:
“大少爺,該喝藥了!”
“這腿千萬莫要著力!”
“窗邊風硬,仔細著了寒氣!”
王銘隻是含笑看著她,
看她鬢角因忙碌滲出的細汗,
看她眼底未散的紅腫,看她明明擔憂得要命卻強作鎮定的模樣。
這份喧囂的關切,是劫後餘生裡最熨帖的溫度。
而小侯爺,早已褪去了少年侯爺的閒逸。
他一身半舊的戎裝,眼底熬出血絲,
身影穿梭在城牆修複的工地、糧秣清點的倉廩、撫恤安置的營房間,腳不沾地。
昔日銀槍白馬的飛揚,沉澱為肩扛山河的凝重。
這份忙碌而微帶痛楚的平靜,
在半個月後被關外驟然響起的馬蹄與銅鑼聲打破。
京城來人了。
宣旨太監的隊伍踏著清晨的微光抵達關下時,恰逢旭日東升。
金色的光線穿透尚未散儘的薄寒,落在關牆根那一百座巨大的冰碑之上。
覆蓋碑麵的玄冰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七彩流轉、聖潔而肅穆的光暈,
冰層下浮凸的陣亡將士姓名,仿佛被鍍上了一層悲壯的金邊。
“聖旨到——!
靖虜大將軍趙靖,並雲壽侯世子趙宇、縣伯王銘接旨——!”
太監尖利高亢的嗓音,刺破了關隘的肅穆,
在冰碑折射的七彩光暈裡回蕩。
“……靖虜大將軍趙靖,國之柱石,功勳卓著,親複國土,救民於水火,現身負重傷,忠勇可嘉!
特晉封為趙國公,食邑萬戶,賜丹書鐵券!
著即日卸雁門關防務,領本部天子親軍八萬,回京榮養,以彰天恩!”
“……雲壽侯世子趙宇,勇冠三軍,臨危受命,力挽狂瀾!
晉封冠軍侯,食邑五千戶!
授鎮北將軍,假節鉞,統兵兩萬,鎮守雁門關,兼領石山縣防務!”
“……縣伯王銘,運籌帷幄,奇策定乾坤,功在社稷!
封平安縣侯,食邑三千戶!
擢升黃州通判,秩從四品!
望爾勤勉王事,福澤一方!”
“……其餘有功將佐,兵部另有恩賞。
著即……”
聖旨的華美辭藻,宣讀著潑天的富貴與榮耀。
大將軍在親兵攙扶下,麵容沉靜地領旨謝恩。
明黃的絹帛落入手中,卻似有千鈞之重。
他緩緩鬆開攙扶的手,拖著沉重的步伐,
一步步挪到最近的一座冰碑前。
碑上,“徐大眼”、“李疤眼”、“張鐵頭”……
一個個粗獷鮮活的名字,在冰層下無聲凝固。
大將軍抽出腰間那柄伴隨他半生、刃口已崩的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