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城,
“濟民井”的噩耗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進程雅的心口。
糧倉中毒粉的陰影尚未驅散,賴以活命的清泉竟也淪為致命的陷阱!
賀拔雄的陰毒,申屠悍的兵鋒,在這一刻化作無形的絞索,死死勒住了金穗城的咽喉。
“帶路!”
程雅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與緊迫而微微發顫,她一把扯下沾滿粉塵的罩衣,隻穿著素色勁裝,大步衝出糧倉。
寒風瞬間灌入領口,她卻渾然不覺,眼中隻有那口關乎滿城生死的毒井。
濟民井位於城西平民區,本是幾處公用深井之一。
此刻井口周圍已被人用簡陋的柵欄圍起,幾個衙役麵色驚惶地維持著秩序。
圍觀的百姓擠在遠處,臉上交織著恐懼、憤怒與絕望的麻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怪味,混雜著嘔吐物的酸腐氣息。
井水已不複清澈,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渾濁青黃色。
一個粗糙的木桶被遺棄在井邊,桶底殘留的水漬邊緣,竟隱隱凝結著一層油亮的暗綠色浮膜。
幾個最早發現異常、飲用了井水的百姓蜷縮在牆角,麵色青灰,
捂著腹部痛苦呻吟,嘔吐物中帶著未消化的食物和黃色的膽汁。
“程夫人來了!”
“神醫!快救救我們!”
如同抓住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絕望的哭喊聲瞬間爆發。
程雅推開衙役,疾步衝到井邊。
她甚至無需銀針試探,那股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浪便已撲麵而來。
她俯身,強忍著胃部的翻湧,仔細觀察水麵和桶底殘留。
那暗綠色的浮膜在陽光下泛著不祥的光澤。
她猛地抬頭,看向周圍幾處水井的方向:
“其他水井呢?可有異常?”
“回…回夫人…”
一名衙役顫聲回答,
“小人已派人查看…城西這幾口深井…都…都變了顏色!
城東、城南的淺水井暫時無恙…但…但淺水井水量太小,根本不夠全城飲用啊!”
範圍性投毒!
程雅的心沉到了穀底。
賀拔雄的餘毒,遠比想象的更徹底、更惡毒!
他們不僅汙染了糧倉,更選擇了城西這片人口稠密區的水源下手!
這是要將金穗城徹底拖入瘟疫與饑饉的深淵!
“所有人聽著!”
程雅猛地轉身,清亮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過了嘈雜的哭喊,
“城西所有深井,即刻封禁!任何人不得取用!
衙役聽令:以石灰粉撒滿井口周圍十步!
派人日夜看守!膽敢靠近者,軍法從事!”
“城東、城南淺水井,加派重兵守護!
每日取水,需經我或指定醫官查驗後方可分發!取水之人,需用‘破瘴湯’淨手!”
“所有已飲用毒水出現症狀者,立刻抬往城東醫棚隔離區!
未出現症狀但飲過水者,速去醫棚領取‘破瘴湯’濃湯,每人三碗!快!”
命令如疾風般下達,衙役們和自發組織的百姓立刻行動起來。
程雅則快步走到那幾個痛苦呻吟的百姓身邊,蹲下身仔細查看。
脈搏急促而細弱,體溫灼熱,瞳孔微微散大,嘔吐物氣味腥臭刺鼻…
“不是單純的‘瘟蝗散’!”
程雅臉色劇變!
瘟蝗散入腹,發作較慢,症狀多為虛弱無力、低熱不退。
而眼前這些人的症狀,更像是…烈性毒藥!
她猛地想起那井水詭異的青黃色和腥甜氣味,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浮現:
瘟蝗散本身毒性陰緩,但若與某種特定的藥物結合,
或在水中被某種東西催化,便會異變成見血封喉的劇毒!
“取銀針!烈酒!”
程雅厲聲喝道。
一名醫官學徒慌忙遞上。
程雅用烈酒快速擦拭銀針,毫不猶豫地刺入一名嘔吐最劇烈的婦人指尖!
擠出幾滴烏黑粘稠的血珠。再將銀針探入木桶殘留的水漬中。
片刻後取出,隻見整根銀針,竟已變得漆黑如墨!
“好烈的毒!”
圍觀的醫官倒吸冷氣。
程雅眼中寒光凜冽:
“是瘟蝗散遇水異變!毒性倍增,直攻心脈臟腑!快!抬走!
用‘破瘴湯’加雙倍‘七葉鬼臼’和‘金線重樓’濃煎灌服!
銀針放血泄毒!快!”
她站起身,迎著百姓們絕望的目光,聲音斬釘截鐵:
“諸位父老!毒雖烈,並非無解!‘破瘴湯’可解此毒!
我程雅在此立誓,必竭儘全力,護住這金穗城!
護住每一個人的性命!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放棄!
現在,信我的,照我說的做!”
她的話語如同帶著奇異的力量,稍稍驅散了籠罩的絕望。
百姓們看著這位靖國公夫人布滿血絲卻堅定無比的眼睛,看著她身上沾染的藥漬和塵土,
一種本能的信任和求生的欲望壓過了恐懼。
人們開始相互攙扶著,按照指引奔向醫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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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雅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毒物腥甜和寒風凜冽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
她轉頭對緊隨而來的女醫官道:
“立刻以我的名義,傳令全城所有藥鋪、醫館!
將庫存所有‘七葉鬼臼’、‘金線重樓’、‘黃連’、‘黃芩’等清熱解毒之藥,儘數征調!統一送往醫棚!
按我新擬方劑,全力熬製‘破瘟奪命湯’!
所需銀錢,事後由靖海督府十倍補償!敢有囤積居奇、延誤者,斬!”
“再派人!去城外!搜尋一切可食用的野菜、根莖!
尤其是車前草、蒲公英、魚腥草之類有清熱解毒之效的!有多少收多少!”
“是!”女醫官領命,飛奔而去。
程雅最後看了一眼被封禁的毒井和忙碌的隔離人群,毅然轉身,再次奔向糧倉區。
水源危機爆發,糧食的安全更成為最後的生命線!她必須爭分奪秒!
西門城樓。
寒風嗚咽,如同鬼哭。
陸仙依舊佇立在垛口,身形筆直如槍,仿佛與冰冷的條石融為一體。
城外的開闊地上,無數火把如同移動的星河,那是陳武正率領軍民連夜挖掘陷坑、布設鐵蒺藜。
號子聲、鐵鍬撞擊泥土的鏗鏘聲,在寂靜的寒夜裡顯得格外悲壯。
岩坎如同幽靈般出現在她身後,身上帶著夜露和山林的寒氣,聲音低沉而急促:
“夫人!人派出去了!二十名最好的獵手,已翻過南麓鷹翼崖,潛入申屠悍後方!
檄文也按計劃,散入了沿途三個村莊和一支運糧隊!”
“反應如何?”
陸仙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著遠方雲斷山脈下那片越來越近的、如同巨獸喘息般的煙塵。
“亂!”
岩坎眼中閃過一絲狼性的冷光,
“那些運糧的民夫,多是沿途強征來的農夫!
看到檄文,又聽說申屠悍是來搶金穗城糧食的,當場就炸了鍋!
幾個帶頭的嚷嚷著不乾了,要回家!押糧的軍官砍了幾個,反而激起了更多人反抗!
現在那支運糧隊停在半路,亂成一團!其他幾處散播點,也有騷動!”
“還不夠!”
陸仙的聲音冷冽如冰,
“要讓它燒起來!燒得申屠悍後院起火!
岩坎,你親自帶一隊人,從黑水部挑選最精於偽裝、口技之人!
趁亂,混入民夫隊伍,或者潛伏在運糧隊必經的山林!給我模仿大合潰兵的聲音,散布謠言!
就說申屠悍大軍在雲斷山傷亡慘重,糧道已被大華精銳截斷!
前軍主將申屠烈凶多吉少!再模仿流民哀嚎,說大合朝廷不顧災荒,強征最後的口糧,他們的妻兒老小在家鄉快要餓死了!”
岩坎瞳孔一縮,隨即露出森然笑意:
“夫人高明!攻心為上,殺人誅心!屬下這就去辦!”
他身影一閃,再次融入城樓的陰影之中。
陸仙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帶著硝石、泥土和遠方血腥氣息的冰冷空氣。
她能做的,都已做了。加固城防,布設陷阱,攻心亂敵…剩下的,便是等待。
等待申屠悍大軍的兵鋒,等待鷹愁澗最後的消息,更等待…
王銘那不知在何處的破敵之策!
“報——!!!”
淒厲的嘶喊撕裂了夜空,比寒風更加刺骨!
一名渾身是血、幾乎隻剩下半口氣的斥候,被兩名士兵架著衝上城樓。
他左臂齊肩而斷,隻用破布草草包紮,鮮血浸透了半邊身子。
“鷹愁澗…破了!”
斥候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帶著無儘的悲憤,
“申屠烈…那瘋子…用人命填!驅趕俘虜和傷兵當肉盾…頂著箭雨滾木…硬生生撞開了隘口!
趙破虜將軍…力戰殉國!麾下三千將士…無一生還!
申屠烈前鋒…距金穗城…不足百裡!
明日…明日午時…必至城下!”
轟!
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
城頭上所有聽到這消息的士兵,瞬間麵無人色!一股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
鷹愁澗,最後的屏障,破了!
趙破虜將軍,那位在雲斷山像釘子一樣死死釘住申屠悍前鋒的悍將,死了!
三千忠魂,血染山澗!
而“瘋虎”申屠烈的三萬鐵蹄,明日就將踏碎金穗城的城門!
死寂!
比寒風更加刺骨的死寂籠罩了城頭!
連城外挖掘的號子聲都瞬間停滯!
恐懼,如同實質的毒霧,彌漫開來,扼住了每一個人的喉嚨!
絕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城樓最高處,那個依舊挺立如寒鬆的身影。
陸仙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恐懼。
隻有一片極致的冰冷與平靜,如同萬載不化的玄冰。
她甚至沒有去看那奄奄一息的斥候,目光依舊投向西方,投向那片吞噬了鷹愁澗守軍、正滾滾而來的死亡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