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夢想是什麼?
高時明正躬著身,為自己最後第三策的貿然失言後悔不已,卻沒想到聽到這個問題。
他愣了一下,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在宮中多年,他聽過皇帝的各種問題,有關於朝政的,有關於起居的,有關於人事的,甚至還有關於道經的。
但“夢想”?
這是頭一遭。
他維持著躬身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眼皮,看到的是新君那張帶著些許探尋的年輕臉龐。
沒有等到可能的雷霆震怒,高時明心下鬆了口氣,緩緩直起身來。
但他依舊滿臉疑惑,斟酌著回道。
“陛下……奴婢,這幾日來睡眠都淺,並未做夢……”
朱由檢聞言,一時啼笑皆非。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有些無奈地笑道:“是朕說錯了,不是睡覺做夢的夢想,是誌向,你的誌向是什麼?”
誌向?
高時明拱著手,呆立在當場。
這兩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在這短短的幾息之間,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當初在內書堂,老師們“明辨是非,體國為公”的殷殷教誨。
想到了被貶斥到神宮監,百無聊賴之下,隻能靠著一卷卷道經打發光陰的孤寂。
也想到了這幾日時來運轉,重新回到司禮監後,周圍人那一張張恭維、諂媚、奉承的臉。
一幕一幕,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然而……
我,不過是一個閹人而已啊……
高時明緩緩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
“陛下取笑了,奴婢不過一介閹人,身根不全,侍奉陛下已是天恩,哪裡……敢談什麼誌向呢?”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充滿了謹慎與謙卑。
在宮裡沉浮了數十年年,他早已明白,不該想的彆想,不該說的彆說,做好一個奴婢的本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由檢卻不以為然。
他從禦案後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高時明,微笑著說:
“誰說閹人就不能有誌向?”
他拿起手邊剛剛放下的名單,輕輕揚了揚。
“若不是漢時蔡倫改進造紙之術,我等如今還在用笨重的竹簡書寫。”
“就算不說那麼遠的,本朝的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揚我大明國威於域外。”
朱由檢說著,指了指殿中屏風上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圖》。
“若不是他,我等如今又怎知,在這堪輿之內,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萬國來朝又是何等盛景。”
他的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殿內回響,帶著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
“哪怕不說這些先賢。”
朱由檢走回到高時明麵前,目光溫和地看著他。
“就說你司禮監中,不是有一名叫劉若愚的秉筆麼?”
“朕聽聞,他當年是因為感異夢而自宮,想必,他也是有他的誌向的罷?”
他鼓勵地笑了笑,語氣愈發親近。
“高伴伴,大可不必如此自餒。想到什麼,便說什麼。”
“誌向聽著太大,那便隨便說說也行。再怎樣,你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罷?”
秋日午後的太陽照入殿中,打在朱由檢臉上。
淡金色的光芒襯托著,讓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燦爛,溫暖。
高時明看著眼前這位不過十七歲的年輕君王,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剛淨了身,在黑簾遮蔽的小屋中嚎哭時,好像……也是這秋末之時。
老太監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芽兒喲,莫哭,莫哭……”
“進了宮,就有吃不完的白麵饃了……”
可是那時候的屋裡麵卻半分陽光也透不進來。
如今一晃到此,居然已是三十年了。
高時明一時間呆住了,眼睛都有些發澀。
朱由檢也不催促,隻是安靜地看著他,臉上依舊帶著那抹溫和的笑意。
聊聊心事嘛,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
高時明隻失神了片刻,便很快回過神來。
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
他本想開口說些“為陛下忠心耿耿,萬死不辭”的場麵話。
可話到嘴邊,看著新君那清澈真誠的眼神,他又直覺一般地覺得,這肯定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猶豫再三,他終究是長歎了一口氣,放棄了那些虛浮的辭藻。
“陛下……奴婢如今,確實沒有什麼誌向了。”
他決定有選擇地說部分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