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在車輪的節奏中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齊雲像一塊久旱龜裂的土地,貪婪地鯨吞著趙嶽傾瀉而來的武道真髓。
他那筋骨勻稱的天賦,加上五臟拳打熬出的渾厚氣血根基,竟讓他在學習這殺人術般的形意打法時,比當初習練養生練法更快地摸到了那層薄薄的門檻。
雖離純熟老辣還差著十萬八千裡,但那舉手投足間,已隱隱透出一股沉雄內斂、含而不露的勁意,仿佛未出鞘的鈍刀,內裡卻藏著鋒銳。
兩天後的黃昏,車窗外驟然換了一副天地。
大片大片灰蒙蒙、低矮而密集的建築如同退潮後裸露的灘塗,被無數道縱橫交錯、閃著冷光的鐵軌粗暴地切割開來。
空氣裡開始彌漫一種混雜著煤煙、塵土和龐大人口聚居地特有的、難以言喻的稠濁氣味。
車速明顯滯澀下來,每一次“哐當…哐當…”的輪軌撞擊都顯得格外拖遝、沉重,帶著一種駛入龐然大物腹地的凝滯感。
趙嶽望向車窗外那在暮色中逐漸清晰、龐大到令人窒息的灰色輪廓,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京城,到了!”
齊雲也猛地收回比劃的手勢,脊柱如槍般挺直。
兩天兩夜的車程顛簸,非但沒有感到疲憊,反因沉浸於形意拳的凶悍意境,氣血奔湧不息,雙目精亮,精神健旺。
他凝望著窗外。
巨大的鋼鐵站棚骨架在昏黃的暮色裡投下深邃、沉重的陰影,如同巨獸的肋骨。
站台上攢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像煮沸的粥。
“嗚——!”汽笛一聲淒厲的長鳴,撕裂了黃昏沉滯的暮氣,宣告著旅程的終點。
車門“嘩啦”一聲洞開。
瞬間,一股由無數人聲、腳步聲、行李拖拽聲、小販吆喝聲、廣播喇叭失真的京片子混合而成的巨大聲浪,裹挾著濃烈的汗味、劣質煙草味、方便麵調料包味、烤紅薯的焦甜味、還有鐵鏽和機油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海嘯,猛地灌了進來!
黔省、雲省那些僻靜小站的人流與之相比,簡直成了山澗裡潺潺的溪流,此刻正彙入一條奔騰咆哮、渾濁不堪的大江。
趙嶽一把拽住齊雲的小臂,力道沉實:“跟緊!一步也彆落下!當心被卷沒了!”
他的吼聲在這鼎沸的人聲漩渦裡,微弱得像投入激流的小石子。
齊雲被這洶湧的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湧動。
腳下是經年累月踩踏、油膩發亮甚至有些粘腳的水磨石地麵。
頭頂,高懸的“京城站”三個碩大的紅漆宋體字,在巨大穹頂的壓迫下,竟顯出幾分渺小與局促。
四麵八方全是人!
扛著鼓鼓囊囊、印著“尿素”“飼料”字樣的巨大紅白藍條紋編織袋、黝黑臉上刻滿風霜、眼神茫然而又帶著一絲期盼的民工。
穿著嶄新卻剪裁僵硬、肩線耷拉、領口過大的滌綸或毛滌混紡西裝、腋下緊緊夾著鼓脹的人造革公文包、神情謹慎的中年人。
更有穿著緊繃繃的喇叭牛仔褲、花裡胡哨的滌綸襯衫、頭發用劣質發蠟抹得油光鋥亮、根根分明的小青年,眼神裡帶著初生牛犢的混不吝。
幾個結伴而過的少女格外紮眼。
緊繃健美褲勾勒出腿部線條,上身是色彩豔麗蝙蝠衫,或者印著英文單詞的T恤。
頭發要麼燙成蓬鬆誇張的“爆炸式”,要麼紮著高聳的馬尾,隨著她們嘰嘰喳喳的清脆笑聲甩動著。
眼神裡帶著小地方罕見的張揚和滿不在乎。
巨大的綠色背景、黃色字符的LED顯示屏,有些像素點已經發暗,滾動著密密麻麻的綠皮車次信息。
懸掛在高處的喇叭裡,廣播員字正腔圓、毫無感情地播報著,聲音卻被無邊的嘈雜徹底吞噬。
趙嶽瞅見齊雲微微張著嘴,眼神像不夠用似的,飛快掠過那些爆炸頭、健美褲的時髦男女,又投向站房外遠處那些在暮色中勾勒出模糊輪廓、顯得異常高大的樓宇剪影。
咧開嘴一笑:“頭一遭進京?看花眼了吧?”
齊雲用力點頭,目光還在捕捉著每一個新鮮細節。
巨大的廣告牌上,橙黃色的健力寶易拉罐圖案鮮豔得有些刺眼。
旁邊緊挨著的是“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的燕舞牌音響廣告。
畫麵上燙著蓬鬆大波浪卷發、穿著墊肩西裝裙的女郎笑容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