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將自己整個人都塞進閣樓的角落裡,身子骨已經開始一寸寸地變冷。
背後是冰涼的瓦,瓦上是經年的霜。
頭頂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沉甸甸地壓下來,壓得他胸口悶得生疼。
禁軍的腳步聲,遠了些。
那種靴底釘了鐵的沉重腳步,趙九聽得真切,那是訓練有素的兵卒才會有的動靜,帶著碾壓活物的威勢。
他們還在一寸一寸地搜,要把這家小小的客棧翻個底朝天。
趙九心裡門兒清,這地方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
得帶著杏娃兒走。
他閉上眼等著。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扭動著瘦小的身子,一點點從閣角的縫隙裡挪出來。
他停下所有動作,屏住呼吸。
等了許久,沒有動靜。
他這才鬆了口氣,動作愈發輕柔,一點點將窗戶推開一條縫。
冰冷的風裹挾著雪粒和潮濕的黴味猛地灌了進來。
他側過身,將同樣蜷成一團的杏娃兒,從破舊的被褥裡輕輕拉出來。
杏娃兒沒哭也不抖了。
她睜開眼,眸子在黑暗裡有些亮,就那麼靜靜地看著趙九。
看了半晌,她才很輕地問了一句:“往後,是不是天天都過這樣的日子?”
趙九答不上來。
他隻是攥緊了她冰涼的小手。
他全身上下,好像也隻剩下這點暖能給旁人了。
杏娃兒便不再問,反手將他的手抱得更緊。
她曉得,眼前這個被爹娘扔下被兄長記恨的少年,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
而她好像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咱們要走了?”
杏娃兒把臉埋進他胸口,聲音悶悶的:“我拿了那把刀子。”
趙九坐起身,看見她手裡攥著一柄匕首,是奶娘那把。
刀身上還凝著暗紅色的血。
他沒說話,隻是沉默地將那隻黑鐵箱子用布條牢牢捆在背上,然後彎腰抱起杏娃兒。
懷裡的姑娘輕得像一捧雪,卻也是他身上唯一的重量。
得護好她。
得找到爹娘。
得去長安。
這是趙九心裡頭最後一點念想,一點奢望。
推開房門,他腳步驟然一頓。
眼前是滿地狼藉。
屍體和鮮血已經嚇不住這兩個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少年人了。
這世道本就是拿人命和血水和成的爛泥地。
七八具屍體橫七豎八地倒著,兩三隻嘴角沾血的野狗,還有兩個瞧著年紀不大的孩子,正弓著身子趴在屍身上,大口撕咬著什麼。
趙九一步步走下樓。
這縣城說到底,不過是比村子裡多了幾棟能遮風擋雨的屋子。
官兵如蝗蟲過境,除了刮不走的人命什麼都留不下。
兩人經過時,那趴在屍體上的少年抬頭瞥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去,隻是手邊多了一柄砍柴刀,刀口向外。
野狗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
趙九和杏娃兒誰也沒看,一頭撞進了外麵的風雪裡。
他們沒有去搶食。
身後那滿臉是血的少年似乎鬆了口氣,使勁推了推身邊的弟弟,壓著嗓子催促道:“多吃點!彆他娘的餓死了!”
巷子兩旁的屋子低矮破敗,牆皮斑駁脫落。
白骨隨意地扔在街角。
風雪愈發大了,卷著土,迷了人的眼。
趙九的臉上濺滿了泥雪,混著汗和早已乾涸的血漬,瞧著有幾分猙獰。
杏娃兒在他懷裡,小手死死揪著他的衣襟,身子還在不住地輕顫。
這裡活著的人,臉上都刻著同一種神情。
麻木的饑餓。
他們衣衫襤褸,眼神渾濁,偶爾視線交錯,也隻剩下一種想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的凶狠。
偶爾傳來幾聲沙啞的叫喊,很快就被深沉的死寂吞沒。
和南山村一樣的絕望,一樣的掙紮。
隻是這裡的人更多,壓抑便也更重。
趙九的腿已經疼到快要沒了知覺。
可他不敢停。
他得找個地方,一個能讓他喘口氣的地方。
他抱著杏娃兒,小心地在窄巷裡穿行。
路過幾間敞著門的破屋,裡頭黑漆漆的,散發著陳年黴味。
終於他看到一扇半掩的木門。
他推門而入。
屋內死寂。
冷得刺骨。
趙九的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腐朽氣,還有一種浸透了梁柱,經久不散的死氣。
屋子不大。
主屋地上躺著兩具已經僵硬的屍體。
他們互相依偎著,好像在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沒舍得鬆開彼此。
牆角還有一個更小的身影,已經縮成了一具小小的枯骨。
一家三口。
他們的死狀很安詳,沒有掙紮的痕跡。
仿佛隻是在這漫長的冬日裡睡著了,然後被這片吃人的土地無聲無息地吞了下去。
趙九和杏娃兒互相攙扶著,坐到一堆帶著腐朽氣的乾草上。
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沾滿血汙的破布褂子蓋在杏娃兒身上。
杏娃兒的身子緊緊蜷縮著一動不動。
趙九環顧四周,這間屋子雖破,雖有死人,但總歸是個遮風擋雨的去處。
至少眼下是安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