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咳。”
虛弱滄桑的咳嗽從喉嚨擠壓出來,眼簾微動。
多層重迭的眼皮宛如翻開的褶皺,露出一雙金色眼白,黑色瞳仁的眼睛。嘴裡的血沫子被藥湯壓下去,屋子裡充斥著各種各樣藥草的淡淡腥味兒。
蒸汽彌漫,水溫正好,他的雙臂紮上麻繩捆著夾板,搭在湯泉的青石上。
蛤蟆頭領在搗藥,鱘力士麵色慘白地躺在邊上,鄉裡的醫師炙烤著特質的刀子,穿針引線將鱘力士的傷口縫合。
鱘力士咬緊牙關,腦袋不住晃動,細密汗水豆子般滾出來。
直敷上草藥,他才捂著新纏上的白布躺下去。
獺斥候賣力地淘洗著染血的布。
村長嘴裡叼著一根剝了皮打磨光滑的圓木,因死死咬住導致麵容扭曲,眼珠子瞪老大,赤膊不忍看醫師挖傷口上的爛肉。
裡正幫著醫師處理。
石室門口傳來哀嚎和氣息微弱的痛苦呻吟,醫師又趕緊去查看發出淒厲慘叫的。
低低地嗚咽在耳畔,活佛聽著,他記得這個聲音,鯰力士,那個雄壯漢子,像是鐵打的。
“活佛。”
守在八大王身側的蝦米又驚又喜,趕緊去招呼醫師。
吧唧。
醫師的鞋底濕漉漉的,匆匆趕來,仿若鴨蹼拍打青石。
活佛側眸看向來者,臉頰瘦長,麵白無須,頭頂青方小帽,身著深色長衫,肩膀扛著褡褳,一個個口袋盛放藥粉和各式各樣的器具,看著那些鋒利不同的鐵器,不會覺得眼前人是醫師,隻以為是裁縫。
雲醫師搭手脈搏。
活佛麵色平靜,多重眼簾底下的雙眸古井無波,他清楚自己的傷勢。
象嘴輕啟,因為缺了幾顆牙,說話有些漏風:“怎麼沒看到倪先生。”
一說倪先生,眾怪沉默,村長低頭,裡正張了張嘴,長長一歎,搖了搖頭。
“倪先生呢?”
活佛心中隱約升起不好的預感。
搗藥的蛤蟆頭領也停滯動作,大嘴一張,話還沒出口,先淌下熱淚,嘴唇顫抖,哽咽說:“那日活佛你昏過去,倪先生領我們掘開峽間,兄弟們抬著架子就走,可恨那些人不肯罷休。倪先生斷後,叫白毛猿怪殺了。”
嘩啦!
活佛從藥湯泉中站起來,邁步走出高大石屋,九尺身軀一下子將星與月遮擋。
遙望遠天峽穀,甬道不再,被混亂的土石淹沒,隻餘下缺口和依稀可見的痕跡,寂靜,無聲,背對妖眾和村民。
昂首,紅了眼眶。
慢慢低頭。
“倪先生死了。”
吧嗒。
豆大的水滴濕潤大地。
下雨了嗎?
活佛胡亂抹一把,已分不清是鼻涕還是眼淚,旋即一甩貘鼻,道:“拿碗來。”
鱘力士製止道:“活佛傷勢繁重,怎能……”
無聲,隻有一條纏著夾板的碩大手臂伸展巨掌。
見活佛意決。
蛤蟆頭領隻得捧上一隻海碗。
活佛取來大碗,翻手一震,崩碎夾板和血帶,仔細地端詳著這隻碗,淡綠青瓷,斑駁痕跡,幼年時他的殼很是脆弱,碗曾深埋河堤中充做他半個殼子,後來本能吞吐日月精華,開了靈智成為妖怪,他也一直帶在身旁。
當年在潯陽江的支流小駝河開辟水府,呼妖聚將,一朝得見真佛,遂打破水府遣散妖眾,隻帶著一隻碗來到岸上。
活佛莊重地舉起另一條手臂,橢圓儘頭是尖銳的指甲刺入掌心,‘吧嗒’,血順著掌心紋路流淌下來。
不一會兒的功夫,海碗就泛起紅色。
他身形一軟,稍踉蹌,妖怪們想要扶他,被他擺手拒絕。
攤手而去,海碗裡血色激蕩。
“分食了吧。”
蛤蟆頭領腮幫起伏,苦向圓眼滿是不忍,他還是聽從活佛之命捧起大碗,與妖眾、村民分飲佛血,傷重的先喝,輕傷的後喝。
不管是妖眾還是村民,皮開肉綻被醫博士縫起來的傷口迅速愈合,斷肢處止住血水的滲透,肉芽生長交織成疤痕。
蒼白的麵容也浮現紅潤,仿佛遠離一切痛苦、悲傷、哀愁……,直恢複到最巔峰的狀態。
幾乎做到生死人,肉白骨。
石屋外頭,桃源村鄉民黑壓壓,儘管他們已經見過這樣的奇跡,仍震撼以為神跡,如果世間真的有菩薩,那一定是眼前的這一位。
烏泱泱跪倒拜伏一片,口呼活佛、唱讚真王。
活佛站在原地,隻覺得秋風很冷,堪稱龐大的身軀很累、很累,‘咚’地坐在地上,打斷了鄉民的朝拜。
村長錯愕的同時暗惱怎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當即起身,高聲說道:“快,把東西都抬上來。”
人群讓開路,青壯抬著一桶桶漁獲,整齊地碼放在活佛的麵前。
每一個木桶都像是浴桶般大,堆積著新鮮的魚蝦,活佛巨掌抓握一大把,張開形似大象的血盆大口,一口咬下去連魚鱗和骨頭都不吐。
隻是片刻的功夫,眼前數個大桶空了大半。
村長和裡正相視一眼:“再抓!”
畜養鸕鶿的老漁夫紛紛撐起小船,趕下自家養的幫手,一時江潮飄揚明火,繁忙似乎一下子衝淡了落敗的苦澀。
恢複過來的妖眾也跟著下水,不管是驅趕魚群還是捕捉生鮮,總之都沒有閒著。
雲醫師站在活佛身旁,望著波光粼粼的熱鬨水麵,黯然神傷。
活佛巨掌簸箕般摟住鮮魚,張嘴便沒了大半,吃得並不仔細,隻咀嚼一下就順著喉嚨進了肚腸。似乎仍然覺得不痛快,血口一張,撕咬的鮮血和粘液順著嘴角流淌下來,哢呲、哢呲,血肉粉碎的聲音不絕於耳。
“雲博士,投胎去吧。”
雲醫師詫然回首,正看到活佛豪邁的吃相。
活佛像是看出雲醫師肚子裡的疑惑,又像是錯開話,不想讓雲醫師多問,繼續說道:“小時候,挨了打,被精怪追,身子不得勁兒,總覺得吃點兒東西就好了。”目光望向河流,聲音中的落寞再難藏住。
雲醫師感慨萬千:“替死鬼不好找啊。”
“好找。”
“活佛要趕我走?”
“所有人都會走。”活佛嚴肅道:“這一回,不是隨便吃點東西就能過去。”
雲醫師再不複溫文爾雅,惡鬼相顯,獰道:“難道倪先生就白死了?”
活佛沉默不語。
良久。
慢慢說道:“是報仇,還是按照計劃行事。”
他似乎是在問雲醫師,不過醫師聽得清楚,活佛早就已經下定決心。
“計劃……”
活佛沒有等雲醫師的回答,提前一步為雲醫師的呢喃解答:“倪先生,生前製定的計劃。”
巨掌重新從桶中撈起魚蝦,一口咬下去,爆裂的血汁飛濺在活佛的臉上,黑金眸子再沒有任何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