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謙的麵色微變,他確實出身不錯,奈何沒有深厚背景,否則上一回就該升官。
要是妖怪真的拿著好幾箱財寶往郡城去,郡守或許就會找個理由把他的官身擼了,他豈非就像是剛才案板上的魚,任人宰割。
於是,呂謙低垂眼簾,問:‘你想要什麼?’
“清泉寺。”
呂謙一口答應:“可以。”
活佛起身,攜獺斥候和蛙頭領往門口去。
呂大老爺顯然不想如此任妖怪擺布,淡淡地說道:“好手段,把青鱗倪怪推出來交差,再以幻境讓我膽怯,威逼利誘拿下清泉寺,就是不知道那被砍下腦袋的青鱗倪怪,知不知道這些事情。”
活佛的腳步一停。
獺斥候怒目而視就要拔刀,卻感受到活佛手掌落下。
活佛側首,黑金眼眸被多重眼皮覆蓋,壓下其中寒光:“激怒我,對你我沒有好處。”
“哈哈,那就合作愉快。”
“好走不送!”
……
晨光熹微。
安營紮寨在潯陽江畔的官軍漸漸蘇醒,繚繞的煙火與霧混成一片白,霜寒點點針刺。
熟睡的老貓陸尋皺眉擺動大尾巴,將帳篷滴落的潮氣掃去,蹦將起來,躺在貓窩的灰寶兒咕嚕嚕滾到一旁。
黑豆般大的眼睛充滿疑惑。
就見黑貓伸出爪子,長抻懶腰,接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營寨外聒噪的聲音陸尋聽不真切,變換五通山君的頭顱,循著聲音走出營帳,正看到縣尉雷濟組織人手勘探坍塌的甬道。
這麼大的規模顯然不是百十人能夠輕易挖通。
一位老練的吏員伸出大拇指,對照著眼前的土坡:“想挖穿這裡,恐怕得有三百位民夫一齊動手。”
雷濟抱著臂膀,牛眼微眯,側首看向身旁的奇人異士:“有辦法嗎?”
楊慎拱手,說道:“要是有墨家、公輸家,或是其他的機關士,應該可以在一兩天內解決。”
“縣尉要是能等的話,我可以去信書院,讓書院的機關修士在日落前趕來。”
雷濟臉上浮現意外神情,他倒是不懷疑書院馬車的速度,而是驚訝於傳信手段。
信鴿飛鳥是非常不確定的,哪怕是誕生智慧的精靈也不保險。楊慎說的這麼平淡,足以說明他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聯係書院。
雷濟微微搖頭:“昨夜我已遣人乘小船返回縣衙,大老爺回信兒說調集了民夫。”
楊慎不再言,他隻是提個建議,連斬妖除魔都是附帶,主要還是拿下清泉寺建一個分學堂。
“你那師弟沒婚配吧?”
三老爺眉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楊慎一愣:“縣尉問的是哪一個?”
“小的那個。”
“成師弟,並未婚配。”楊慎失笑,回頭看了一眼正在清洗甲胄研磨寶劍,小麥膚色的青年,麵容剛毅,雙眸炯炯,為人熱心俠義,戰場上能為妖怪師兄擋箭,莫說縣尉看著順眼,他看著也順眼。
楊慎回轉目光道:“縣尉怎麼不問我。”
“嗬,江吳楊氏的出身可做不了自己的主。”雷濟袖袍一擺,哼起歌謠。
成言不僅救了他的性命,又是年紀輕輕就闖過三關的蠻牛境武夫,前途不可限量。正好,他還有個未婚嫁的小女兒,年芳二七的好年紀。
楊慎啞然,看到雪毛猿怪走近,叉手行禮叫了一聲‘師兄’。
得益於陸尋在討伐桃源鄉的巨大貢獻,尤其還斬殺青鱗倪怪。因此,七尺模樣赤麵青牙的猿猴妖怪出入營帳也變得尋常。
光是體格和凶神惡煞的模樣就足以讓人卻步,自然沒有敢來找不痛快的。
五通陸尋點頭,略微沙啞地‘嗯’了一聲,接著看向站在土坡前凝望峽穀的劍客。
劍客背著鬥笠,戴一頂爛狗皮帽,皮膚粗糙,嘴唇乾裂起皮,亂糟糟的頭發全藏在帽子裡,露出一雙刀眉,掛黑白分明的磷火眼,似乎在丈量什麼。然後就看到劍客抄起鐵鍬,一鏟子下去將土石裂開。
吧嗒。
腳步聲響。
劍客的動作稍微一停,側眸看過來,映入眼簾的是青黑甲胄,他將鐵鍬插入泥土,聲音雖依舊冰冷,卻不再沉默:“有什麼事嗎?”
禺狨怪畢竟曾在船橋上救過他,而且妖怪和妖怪也不一樣。
他要殺的是桃源鄉的妖怪。
陸尋走近說道:“聊聊。”
劍客問:“聊什麼?”
“為什麼這麼痛恨桃源鄉的妖怪?”
劍客隱藏在帽簷下的火眼橫來,慢慢收回,他又抄起鐵鍬,淡淡地說道:“你救我一命,想拿去也隨你,不過要在我辦完事情之後。”
陸尋道:“我有一個提議。”
劍客皺眉:“什麼。”
“宰了桃源活佛。”
劍客身形一頓,盯著銀色雪毛的猿怪,看著那雙認真嚴肅的鎏金妖瞳,突然問:“你和他也有仇?”
“無仇。”
劍客愕然,再問道:“你是要行俠仗義,斬妖除魔?”
他知道,儒家也興這個,不然君子六藝豈不是白學。
“非也。”
“難道是為了維護朝廷的安穩。”
陸尋搖頭。
“那……”
“我需要錢。”
劍客沒有再問,他已經得到答案。
很難想象一位猿猴妖怪會說出‘需要錢’,不過,他相信這個理由。
“我叫曾鐵。”
劍客再一次開口,陸尋也終於知道他的名字。
在劍客曾鐵的講述中,他本擁有一個還算幸福的家,桃源鄉也確實是一塊兒桃源,然而煉出真氣的人越來越多,人似乎一下子分出三六九等,起初那些煉出真氣的老爺還算客氣,慢慢就變了。
活兒越來越多,糧食越來越少,還要因為田地問題讓他娘去侍奉,他爹去討要說法反而被打斷腿。
曾鐵全身都如燒著猛火,像是一塊兒煉在爐中的真鐵,但聲音卻依舊銜著冰:“後來,我聽說他們都死了。我爹先死的,娘也跟著去了,那老王八似乎觀察夠了,把那些作惡的老爺們也殺死。”
“都死了。”
“他怎麼還沒死?!”
覺明法師雙手合十道:“唉,冤冤相報何時了,施主,仇恨就像是一塊兒燒紅的鐵,攥在你的手心,最先傷害的就是你自己啊。”
劍客冷嚴道:“既然是燒紅的鐵,我就把它鑄成殺人的劍。”
陳景道長戲謔道:“怎麼,大師要包庇佛門弟子?”
覺明法師儘力補救,他在後來才明白師伯是什麼意思,並非是讓他來殺八大王,而是引導他重新走上佛路,‘殺’確實簡單有效,卻是治標不治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隻是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做出錯事。”
鄭神婆接過話,朗聲說道:“做錯了就要受罰,不然要官府做什麼。”
覺明法師頓時沉默,他現在最懊惱的就是自己一開始沒有理解師伯的意思,否則何至於淪落至此。
鄭神婆看向劍客,又把目光挪到陸尋身上:“算老婆子一個,我不嫌錢多。”
“還有我。”李鬆笑道:“正該趁著八大王衰弱,一舉覆滅妖巢。”
儒釋道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他這個本地的可沒有地方去,身邊一直活躍著這麼一個妖怪窩,寢食難安,還不如同意猿猴妖怪的提議。
陳景道長拱手道:“斬妖除魔,鋤強扶弱,貧道義不容辭。”
楊慎和馬野齊聲說:“白鹿洞書院學子,唯師兄,馬首是瞻!”
陸尋咧嘴,無聲大笑。
他本以為隻能拉攏到劍客做盟友,沒想到除了東林寺的大和尚,其他人都對宰了桃源活佛感興趣。
……
縣尉雷濟領著百夫長、捕頭,以及幾位親兵,走到近前,叉手禮道:“諸位,先登船回縣城吧,大老爺已在縣衙設下慶功宴。”
如今還得等縣衙征集調派民夫。
這麼大的工程沒有十天半個月也乾不下來,總不好讓這些奇人異士露營在江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