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的車駛入日租界,最終停在了紀香株式會社那座低調卻雅致的二層小樓前。院內的幾株櫻花已過了最絢爛的時節,但綠意蔥蘢,彆有一番韻味。
他剛踏進玄關,紀香便聞聲從裡間迎了出來。她今日穿著一件淡藕荷色的留袖和服,發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婉笑容,但龍二敏銳地捕捉到她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以及那比平時更用力交握在身前的雙手。
“龍二君,您來了。”紀香微微躬身,聲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卻少了幾分往日的輕快。
“嗯,過來看看你。”龍二自然地脫下外套,紀香上前接過,掛在一旁的衣架上。動作間,一股淡淡的、紀香特有的白檀香氣縈繞在鼻尖。
兩人走進內室,榻榻米上早已備好了溫熱的茶和幾樣精致的和果子。陽光透過紙拉門,柔和地灑在室內,氣氛卻莫名有些凝滯。
龍二盤腿坐下,紀香跪坐在他對麵,熟練地開始點茶。她的動作依舊優雅流暢,但過於專注的側臉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龍二沒有急於開口,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終於,紀香將沏好的茶雙手奉到龍二麵前,抬起眼,目光與他相遇。那眼神裡有溫柔,有關切,有隱忍,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
“龍二君,”紀香的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我……聽說了。”
龍二端起茶碗,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溫潤,他啜飲一口,放下茶碗,平靜地看著她:“聽說什麼?”
紀香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的布料,低聲道:“是關於穆家小姐的事……還有,是藤田長官和吉田科長的安排。”
她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決心,重新抬起頭,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笑容,但那笑容看在龍二眼裡,卻帶著幾分勉強的酸楚:“龍二君,不必覺得為難,也不必……對我感到愧疚。”
龍二心中微微一動,沒有打斷她。
紀香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異常冷靜和清晰,說道:“我知道的,這不僅僅是男女之情,更是……利益的需要,是局勢下的必然選擇。穆連成需要新的靠山,藤田長官和吉田科長需要更牢固地控製這條財路,而您,龍二君,您身處這個位置,聯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紐帶。這能讓您更深入地介入東北的生意,也能讓我們的會社,在未來獲得更多的便利和庇護。”
她的分析條理清晰,完全跳出了普通女子的醋海波瀾,展現出了一個在商界和情報邊緣周旋多年的女子的清醒與理智。
“我隻是……”紀香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她迅速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圈,“我隻是希望龍二君知道,紀香都明白的。我從未奢求獨占你,能像現在這樣,在你身邊,偶爾能見到您,知道您平安,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她抬起頭,眼中水光瀲灩,卻努力綻開一個更燦爛、也更讓人心疼的笑容:“所以,請您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而有所顧忌,甚至疏遠我。該怎麼做,就按照您的計劃和藤田長官他們的期望去做。隻要……隻要您心裡,還能有紀香的位置,就夠了。”
龍二笑著道:“他們連嫁娶這種事情,都替我考慮得如此周到。我也不能不聽從安排。再說你伺候我的時候總是很累,多一個人來幫你不是很好嗎?”
他身體微微前傾,伸出手,指尖輕輕抬起紀香的下巴,迫使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他的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紀香的身體微微一顫,卻沒有躲閃,隻是眼中的水汽更重了。
“龍二君,你說的很對,我隻是不願意和人分享你。”她的話說不下去了,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臉頰。
龍二鬆開手,抽出手帕,略顯粗魯卻又不失仔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他的眼神依舊深邃難測,但語氣卻緩和了些許:“我知道。紀香,等我娶了穆晚秋你把她當丫鬟使喚就可以了。”
哄女人這時候一定要,哄,不止嘴上要哄,還要不惜體力。
龍二看到如此乖巧懂事的紀香,自然把她拉倒懷裡,聽到她多多指教之類的日語,好好安慰起了紀香。
安慰了幾個小時以後,直到紀香癱軟求饒。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忽然亮了一下,帶著一種真誠,語氣甚至變得有些急切:“到時候……我……我可以去給龍二君和穆小姐做伴娘。看著您完成儀式,就好像……好像紀香也參與其中,也……也算是嫁給了龍二君一次一樣。”
他沒想到紀香會如此“深明大義”,甚至提出這樣提議。
龍二沉默了片刻,室內隻有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和紀香尚未平複的喘息。
他伸出手,越過小小的茶案,輕輕覆蓋在紀香微微顫抖的手上。她的指尖冰涼。
紀香的話,與其說是“深明大義”,不如說是一種在絕望中為自己尋找存在意義的、近乎卑微的掙紮。
她要用“伴娘”這個身份,在這場注定屬於另一個女人的儀式中,刻下自己的印記,仿佛這樣,她就不是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而是以某種奇特的方式“參與”了龍二生命中的重要時刻。
龍二看著紀香強忍淚光卻努力微笑的臉,心中那處堅硬的地方被輕輕觸動。他深知這個女人的聰慧與堅韌,也明白她此刻的提議背後,藏著多少無奈與辛酸。這不僅僅是對他的深情,更是一種在殘酷現實中保護自己、也保護他們之間這種脆弱聯係的策略。
他握住紀香的手,力道沉穩而溫暖,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他的目光銳利如常,但深處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欣賞,是憐惜,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伴娘?”龍二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紀香,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你要站在所有人麵前,看著我和另一個女人完成儀式。”
“我知道!”紀香急切地點頭,眼神堅定,“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站在您身邊!我要讓所有人看到,紀香株式會社與您龍二君,依舊是不可分割的共同體!我要讓穆連成、讓藤田長官、讓吉田科長,讓所有想看笑話或者彆有用心的人都看清楚,即便您娶了穆小姐,我紀香和我的會社,依然是您最堅實的後盾之一!這……這對您未來的計劃,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她的思路異常清晰,瞬間將個人情感升華到了利益聯盟的層麵。
這確實是一個高明的姿態,既能彰顯她的大度和對龍二的無條件支持,也能在微妙的政治格局中,再次明確她和龍二捆綁在一起的立場,打消某些人可能產生的、以為龍二會因聯姻而疏遠日本商社的念頭。
龍二凝視著她,足足有十幾秒。紀香毫不退縮地迎著他的目光,儘管手心已經沁出了冷汗。
終於,龍二的嘴角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不是愉悅的笑,更像是一種帶著讚許和決斷的認可。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卻重逾千鈞。
他反手用力握了握紀香的手,然後鬆開,身體向後靠了靠,恢複了平日那種掌控一切的沉穩姿態。
“既然這是你的決定,我尊重你。伴娘,就由你來當。”他的語氣變得平靜而務實,“具體的事務,我會讓人去安排。場麵上的事情,他們比我在行。”
“嗨!”紀香重重地應了一聲,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眼中瞬間迸發出一種混合著悲傷、釋然和某種使命感的奇異光彩。她深深俯首,“請您放心,紀香一定不會讓您失望,一定會讓這場婚禮……圓滿舉行。”
“嗯。”龍二點了點頭,拿起已經微涼的茶,一飲而儘。苦澀的茶味在口腔中蔓延,正如此刻他複雜的心境。
他站起身:“我還有事要處理,穆連成那邊,需要儘快敲定。你……好好休息。”他的目光在紀香略顯淩亂的和服領口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嗨!龍二君慢走。”紀香跪坐著,恭敬地行禮。
直到龍二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紀香才緩緩直起身。她走到窗邊,看著龍二的車駛離,消失在街角。
陽光明媚,櫻花樹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搖曳生姿。
她輕輕撫摸著窗欞,臉上沒有了淚水,隻剩下一種異常的平靜和堅定。
這場婚禮,將是她的一場戰鬥。她要穿著最美麗的禮服,以“伴娘”的身份,站在離龍二最近的地方,微笑著迎接所有目光,向所有人宣告:我,紀香,依然在這裡,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