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塘的夏日,在一場連綿數日的暴雨後,迎來了短暫的清涼。
龍二周旋於藤田、吉田、中島芳子之間,將“聯合資產管理會社”的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明麵上為日本人創造了巨額利潤,暗地裡與吳敬中配合,將一批批緊俏物資和情報通過不同渠道輸送出去。
他與安德森的藥品走私線路也逐漸步入正軌,來自美洲的磺胺、奎寧等藥品,如同生命的血液,悄無聲息地滋養著各方抵抗力量,也填滿了龍二和安德森等人的口袋。
穆晚秋在紀香的“指導”下,也開始接觸一些會社的文書工作,她心思細膩,學東西快,倒是幫龍二分擔了不少瑣事,人也漸漸從最初的文藝幻想中走出,變得更加務實。
紀香依舊經營著她的株式會社,與龍二保持著心照不宣的親密關係。她似乎很滿足於現狀,從不爭風吃醋,隻是默默地為龍二打理著部分黑市生意和資金流轉,手段愈發老練。
中島芳子則忙於整合穆家龐大的航運資產,並利用伊藤文夫的背景,將觸角伸向更廣闊的領域,對龍二,她依舊是既用且防。
租界資產接收的狂潮暫告一段落,表麵的秩序下,是各方勢力舔舐傷口、消化戰利品、醞釀下一輪爭奪的暗流。
這一日,午後悶熱,烏雲低垂,眼看一場暴雨將至。
龍二正在緝私科辦公室,聽著佐藤唾沫橫飛地吹噓著如何利用新掌控的碼頭渠道,將一批“特殊貨物”運往南邊,換回了緊俏的金條和美元。阿豹快步走了進來,俯身在龍二耳邊低語了幾句。
龍二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神驟然一凝,揮了揮手,打斷了佐藤的喋喋不休:“佐藤君,具體細節你看著辦,利潤按老規矩分。我有點私事,先出去一趟。”
佐藤如今對龍二已是言聽計從,見狀立刻識趣地點頭:“龍桑您忙!放心,保證辦得妥妥當當!”
龍二起身,跟著阿豹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儘頭的僻靜處,這才沉聲問道:“你確定沒看錯?真是小師弟?”
阿豹臉上帶著一絲激動和難以置信,低聲道:“二爺,絕對不會錯!就是書文那小子!雖然黑了,瘦了,個子也竄高了些,但那雙眼睛,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就在咱們斜對街那個‘蓬萊茶館’門口蹲著呢,穿著件打補丁的舊褂子,跟個逃荒的似的,眼神到處瞟,像是在等什麼人。”
佟書文!師父佟老爺子五十歲上才得的寶貝疙瘩,是他們這群師兄弟裡年紀最小,也最受寵的小師弟。龍二混跡津塘黑道,後來又明著投靠了日本人,為了不牽連滄州老家的師父師娘,多年來隻敢讓絕對可靠的阿虎,在年節時悄悄送去豐厚的錢物,自己卻從未敢親自回去,甚至不敢有公開的書信往來。師父脾氣倔,早年就罵過他走歪路,後來知道他跟了日本人,更是氣得要斷絕關係,全靠阿虎從中斡旋,才勉強維持著一點情分。
如今,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小師弟竟然孤身一人跑到津塘來找他?龍二的心猛地一沉。鄉下日子不好過,他是知道的,日本人清鄉掃蕩,燒殺搶掠,師父一家雖有他暗中接濟,但大環境如此,難免受苦。可小師弟怎麼會突然找來?是家裡出了什麼大事?
“就他一個人?”龍二追問。
“就他一個,我盯了一會兒,沒見有旁人接應。”阿豹肯定地說。
龍二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他不能公開相認,這太危險,不僅對他,對小師弟,對師父一家都是滅頂之災。
“阿豹,你找個麵生的、機靈點的兄弟,扮作路過的好心人,把他引到‘悅來’小客棧去,開個安靜的房間安頓下來。記住,千萬彆暴露跟我們有關。安頓好後,你親自去一趟,彆從正門走,從後巷翻進去,問清楚他的來意,看看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龍二迅速吩咐道,語氣凝重。
“明白,二爺!”阿豹領命,立刻轉身去安排。
龍二站在原地,望著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街景,心中五味雜陳。小師弟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入他本就暗流洶湧的心湖,勾起了他對滄州老家、對師門那份深藏心底的牽掛與愧疚。
……
“悅來”客棧是一家位於華界邊緣、毫不起眼的小店,設施簡陋,住的多是南來北往的行腳商販或落魄旅客。
房間內,佟書文局促地坐在硬板床邊,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破舊的行李卷。他確實又黑又瘦,但眉眼間依稀可見少年人的清秀,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和警惕。一路上的艱辛、對未來的茫然,以及肩負的“特殊使命”,都讓這個初次離家的年輕人感到無比沉重。
房門被輕輕敲響,佟書文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抬起頭。
“誰?”
“送熱水的。”門外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佟書文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開了門。一個店夥計打扮的人端著盆熱水進來,放下後,卻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壓低聲音快速說道:“小兄弟,一會兒有位爺從後窗進來問你話,你照實說就行,是自己人。”說完,不等佟書文反應,便匆匆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佟書文心中驚疑不定,是自己人?是組織上安排接頭的同誌,還是……二師兄的人?
沒過多久,後窗果然傳來輕微的響動,隨即一個矯健的身影如同狸貓般翻了進來,落地無聲。來人正是阿豹,他換了身普通的短打衣裳,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具有壓迫感。
“書文,還認得我不?”阿豹笑著開口,用的是滄州家鄉話。
聽到熟悉的鄉音,佟書文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一些,他仔細打量著阿豹,依稀辨認出幾分小時候那個帶著他們摸魚掏鳥窩的豹子哥的影子,眼眶頓時有些發熱:“豹……豹子哥?真是你?”
“是我,小子,長這麼大了!”阿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帶著感慨,“就你一個人來的?家裡出啥事了?師父師娘他們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