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津塘城華燈初上,龍二悄然抵達了位於碼頭區邊緣的一處僻靜倉庫。
這裡表麵上是“聯合資產管理會社”的一處普通貨棧,實則是龍二用於處理一些隱秘事務的據點之一。
倉庫內部經過改造,有一間不起眼但設施齊全的休息室。
佟書文已被提前帶到了這裡,他局促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聽到門外傳來的沉穩腳步聲,他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心跳如擂鼓。
門被推開,龍二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他穿著一件普通的深色長衫,未戴帽子和墨鏡,燈光下,那張佟書文記憶中帶著幾分不羈和爽朗的臉龐,如今已被歲月和權謀刻上了沉穩與冷峻的線條,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深邃銳利,此刻正靜靜地注視著他。
“二師兄……”佟書文看到龍二,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聲音帶著哭腔,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二師兄!我可算見到你了!”淚水瞬間湧出,混雜著恐懼、委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
是佟書文沒錯,相貌口音就不說了,這孩子耳朵後麵有一個細小疤痕,很難被發現,是他小時候掏鳥蛋摔得,是自己給他上的藥。
龍二抬手虛扶了一下,語氣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地說:“書文,坐吧。自家人,不必多禮。”他走到佟書文對麵的椅子坐下,阿豹無聲地退到門外,並輕輕帶上了門。
室內隻剩下師兄弟二人,空氣仿佛凝滯。
龍二打量著眼前的小師弟,瘦了,黑了,眼神裡的確有著長途跋涉的疲憊和初到大城市的惶惑,但在那惶惑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絲被強行壓下的、與年齡不符的堅定。
“家裡……真的到了非要你出來闖蕩的地步?”龍二開門見山,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壓力,“師父師娘的身體,到底怎麼樣?大師兄(佟書義)呢?”
佟書文按照排練過的說辭,低著頭,帶著哭腔說道:“爹娘身體還撐得住,就是……就是心裡憋屈。武館開不下去,鄉裡鄉親的日子都難,日本人、偽軍隔三差五就來,要糧要錢,還……還打人。你給的錢糧,爹娘差不多都拿出去接濟鄉親們了。”
“我大哥(佟書義)性子拗,差點跟那些來搜刮的黑狗子動手,後來提了你,黑狗子才不敢動手。爹怕他出事,把他鎖在家裡好些天了……家裡實在是……揭不開鍋了,爹沒辦法,才讓我來找二師兄……說……說您有本事,總能給我口飯吃,總比在家裡強……”他邊說邊偷偷抬眼觀察龍二的臉色。
龍二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椅背上輕輕敲擊。這番話,情真意切,符合一個破落家庭的窘境,也符合師父那寧折不彎卻又不得不為幼子打算的矛盾心態。
但他捕捉到了幾個關鍵點:大師兄差點動手,被師父鎖住;家裡“揭不開鍋”。他每年讓阿虎送回去的錢糧,都讓師父接濟彆人了,所以才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路上辛苦了吧?”龍二話鋒一轉,不再追問家裡細節,仿佛已經信了,“跟著哪個商隊來的?這一路不太平,能平安到津塘,算你運氣好。”
“是……是跟著一個姓馬的棗販子來的,”佟書文心裡一緊,努力維持鎮定,“他們人多,路上躲著關卡走,走了快一個月……”
“哦?馬老板是吧?”龍二點點頭,看似隨意地問道,“他常跑這條線?在津塘哪個貨棧落腳?改天我得謝謝他,把我小師弟平安送來。”
佟書文語塞了,他哪裡知道什麼馬老板的落腳點,這本就是編造的身份。他支吾著:“我……我到津塘就跟他們分開了,沒……沒問那麼細……”
龍二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沒有戳破,反而溫和地笑了笑:“沒事,到了就好。以後就在津塘跟著我吧。不過,書文,津塘不比鄉下,這裡龍蛇混雜,日本人、各路勢力眼線眾多。我的身份你也知道,表麵風光,實則如履薄冰。你既來了,就要守這裡的規矩。”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變得嚴肅起來:“第一,在外麵,絕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你和我的師門關係,否則,不僅你有殺身之禍,還會連累滄州老家。第二,我給你安排個差事,在碼頭倉庫區做些清點記錄之類的雜活,會有人帶你。你隻管做事,不該問的彆問,不該看的彆看。第三,平時儘量待在安排的地方,少出門,少與人交往。明白嗎?”
佟書文連忙點頭:“明白,二師兄,我一定聽你的話,絕不給你惹麻煩!”
“嗯。”龍二站起身,走到佟書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瘦了這麼多,路上吃了不少苦。先好好歇幾天,養養身子。阿豹會給你安排住處和活計。有什麼需要,跟阿豹說。”
他的語氣帶著兄長般的關切,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佟書文的臉。
“謝謝二師兄!”佟書文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二師兄的關懷不似作偽,這讓他心中的負罪感更深了。
……
接下來的日子,佟書文被阿豹安排到了碼頭區的一個普通倉庫,做起了搬運記錄和貨物清點的雜活。
活計不重,但接觸的人三教九流,既有碼頭苦力,也有工頭、小商人。龍二兌現了他的承諾,給了佟書文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也將他置於嚴密的監控之下。
佟書文努力扮演著一個勤快、略帶靦腆的鄉下青年形象,對誰都客客氣氣,乾活也算賣力。他謹記龍二的告誡,很少離開碼頭區,偶爾外出也隻是在附近買些生活用品。
然而,暗地裡的試探並未停止。
有時,會有“工友”在他麵前不經意地抱怨日本人,或者議論時局,觀察他的反應。有時,會有人“不小心”將一些看似機密的文件遺落在他必經之地。甚至有一次,一個自稱是“抗日誌士”的人悄悄找到他,想拉他“入夥”,都被佟書文或是裝傻充愣,或是驚慌失措地搪塞了過去。
他表現得無懈可擊,就像一個真正隻求溫飽、膽小怕事的普通青年。
但龍二收到的報告裡,總會提到一些微小的“不協調”:比如,佟書文在聽到某些敏感話題時,雖然表麵惶恐,但眼神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快的、類似思索的光芒;比如,他整理文件時,手指觸碰紙張的姿勢,似乎帶著一種超出其經曆應有的熟練;再比如,他偶爾會對著倉庫角落裡堆積的、印有外文的廢棄包裝紙出神。
這些細節都很微弱,不足以證明什麼,卻像一根根細小的刺,紮在龍二的心頭。
滄州那邊的調查也陷入了僵局。師父一家深居簡出,與外界接觸很少,那些出現過的“教書先生”和“貨郎”也如同人間蒸發,找不到後續線索。唯一確定的是,師父一家確實拒絕了龍二最近一次讓阿虎送去的額外錢物,理由是“夠用了,不必再破費”。
這更堅定了龍二的判斷:書文此來,絕非簡單的“討生活”。
……
這天傍晚,龍二在緝私科辦公室處理完公務,佐藤興衝衝地跑來。
“龍桑!好消息!咱們那批從奉天來的‘山貨’,在南邊那邊賣瘋了!人參鹿茸之類的價格翻了兩倍還多!走私的商人非常滿意,特意讓人帶話,希望我們能加大供貨量!”佐藤搓著手,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和興奮。
龍二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這確實是個好消息。這條連接東北、津塘與贛南的秘密財路,是他重要的底牌之一。“告訴那邊,貨源沒問題,但運輸環節要確保萬無一失。咱們賺了錢,滿洲國的於秀凝和陳明進貨也辛苦,咱們給他們的價格嘛……可以再提半成。”
“明白!有錢一起賺,咱們賺大頭!”佐藤連連點頭,隨即又壓低聲音,“龍桑,還有件事……美租界那個安德森,又聯係我了,說有一批新到的‘西藥’,數量不小,問我們吃不吃得下。這個東西可是暴利,咱們可不怕他貨多!就算囤著慢慢賣,也是大賺!”
“對呀!吃,為什麼不吃?”龍二淡淡道,“告訴他,老規矩,錢貨兩清。讓他把貨送到老地方,驗貨後付款。”
“好嘞!”佐藤應下,卻又有些猶豫,“龍桑,這美國佬的貨,來路總是有點……而且量越來越大,會不會引起特高科的注意?”
“特高科?”龍二冷笑一聲,“吉田現在忙著跟中島芳子爭權奪利,隻要我們按時送上‘孝敬’,他才懶得管這些‘小事’。況且,藥品是硬通貨,軍方自己也缺貨,隻要平價給軍方供貨,誰也不會管我們。還有,隻要我們不碰軍火和敏感物資,問題不大。”
打發了佐藤,龍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順利,各方關係也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但小師弟佟書文的存在,像一顆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讓他始終無法完全安心。
他拿起桌上阿豹剛送來的、關於佟書文今日行蹤的報告,仔細看著。報告顯示,佟書文今天依舊在倉庫正常工作,沒有任何異常接觸。
隻是在午休時,他獨自一人坐在碼頭邊,望著渾濁的河水發了很久的呆。
“發呆……”龍二沉吟著。一個心懷叵測的潛伏者,不會有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放空。一個真正隻求溫飽的鄉下青年,似乎也有點思鄉的情緒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