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依舊,如同亙古不變的歎息,嗚咽著掠過被鮮血浸染、又被新雪迅速覆蓋的蒼白大地。
方才那場短暫、殘酷、如同電光石火般的廝殺痕跡,正被這無情的天工以最柔和也最冷酷的方式悄然抹去。八具逐漸冰冷的屍體,沉默地躺在雪原上,用不了多久,他們便會與這片無儘冰原徹底融為一體,仿佛從未在這世間存在過,隻餘下風中若有若無的血腥氣,證明著刹那的慘烈。
莫寧的目光,卻比這北域的風雪更冷,更沉,死死鎖在暮成雪——或者說,鎖在她手中那柄猶自嗡鳴、泛著秋水寒光的軟劍之上。
“你的劍法,跟誰學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鑿,狠狠楔入這死寂的空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每一個字都砸得暮成雪渾身一顫。
她握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虎口因方才硬撼強敵而崩裂,殷紅的血珠順著冰冷的劍柄緩緩滑落,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濺開一朵朵細小而刺目的紅梅。麵對莫寧那幾乎要將她從皮囊到靈魂都徹底看穿、剝析的冰冷目光,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肩膀,眼神慌亂地垂下,試圖避開那令人心悸的逼視。
“是…是家傳的……”她聲音微弱,帶著劫後餘生的喘息和驚懼,“暮雪千山劍……我們暮家子弟……自幼都要研習的……”
“自幼研習?”莫寧向前逼近一步,玄色衣袍無風自動,周遭的寒意驟增,“練了多久?”
“十…十六年……”暮成雪被他迫人的氣勢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下意識地回答。
十六年。
這個數字讓莫寧眼底的冰層裂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縫隙。暮紅今年幾何?她離開暮家加入陰詔司又是何時?時間線上,似乎……並非沒有可能。
但,為什麼是劍?
他記憶中的暮紅,那雙執掌蓮蕊雙刀、在屍山血海中殺出血路的手,是那般淩厲、精準、帶著仿佛能焚儘一切的灼人熱度。她那標誌性的紅蓮焚獄刀法,走的完全是另一條極致狂放、熾盛霸道的路子,講究的是焚儘八荒、一往無前的決絕。與眼前這暮雪千山劍所展現的空靈寂寥、重守重勢、借天地寒威的意境,簡直是陰陽兩極,水火之彆,風格迥異到無法相容。
可偏偏……方才那驚鴻一瞥的劍招起勢,那引動周遭風雪、隱隱化出千山疊嶂虛影的劍意核心……那種於極致寒冷與孤寂中,所蘊含的某種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獨特“神韻”,為何會在那一瞬間,讓他心臟猛地一縮,仿佛透過這冰冷的劍光,看到了暮紅在揮動那雙燃火蓮刀時,於烈焰焚天、狂放不羈的表象之下,始終保持著的那份磐石般冷靜、洞察戰局的內核?
截然不同的表象,深處卻轟鳴著相似的精神回響?
這簡直荒謬!
“施展一遍。”莫寧忽然命令道,聲音不容置疑。
“什…什麼?”暮成雪愕然抬頭。
“暮雪千山劍。從頭到尾,施展一遍給我看。”莫寧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現在。”
他需要確認。確認那瞬間的熟悉感並非自己激戰後的錯覺,確認這詭異的聯係究竟從何而來。或許,隻有觀看完整的劍招流轉,才能從那些細微的、連貫的韻律與變化中,看出更多破綻,或者……找出更多令他心驚肉跳的“證據”。
暮成雪臉上掠過一絲為難和屈辱:“恩公…我…我內力不濟,且有傷在身……”
“要麼練,要麼死。”莫寧的回答簡單直接,冰冷徹骨。他不在乎她的狀態,他隻在乎答案。陰詔司的歸冥使,從不需要多餘的憐憫。
暮成雪咬緊了蒼白的下唇,眼中水光閃爍,最終還是屈服於那毫不掩飾的死亡威脅。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強壓下傷勢和恐懼,勉力站定。
手腕一抖,秋水軟劍再次發出清吟。
劍起。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被她手中的劍意所引,繞著她緩緩旋轉。她的動作依舊帶著傷後的滯澀和虛弱,劍招運轉間明顯內力不繼,許多精妙變化無法展現。
但基礎的架式、步法、運勁的竅門,卻清晰無誤。
莫寧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冰冷地掃描著她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從起手式“雪落無痕”,到守勢“千山壁立”,再到攻勢“寒川奔流”、“冰魄穿雲”……
越是看下去,他心中的違和感與驚疑就越發濃重。
這確實是正宗的暮家劍法,嚴謹、精妙,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與磅礴大氣,絕非外人所能輕易模仿。
但詭異的是,在那些本應空靈縹緲的劍勢轉折處,在那些需要以柔克剛的化勁瞬間,他總能捕捉到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本能的發力習慣——那習慣並非屬於這套劍法本身,更像是一種深植於骨髓的、曆經無數次生死搏殺後形成的、更傾向於剛猛淩厲、追求極致效率的……刀法痕跡?!
尤其是當她勉強使出一招“飛雪回風”,身形旋轉,軟劍本該如雪花般輕柔回護周身,卻在力竭的瞬間,那手腕下意識的一個極細微的、近乎顫抖的繃直發力——那根本不是劍招的變化,那分明是雙刀技法中,用於震開敵人兵器、尋求反擊的“蓮震”技巧的雛形!
雖然因為內力、兵器、乃至身體記憶的不同,顯得極其彆扭甚至錯誤,但那個發力核心的“意念”,卻像一道閃電,驟然劈中了莫寧!
暮紅!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是暮紅在使用雙刀時,一個極其招牌性的小習慣!他曾無數次見過,在那紅蓮烈焰般的刀光中,這一個細微的震擊動作如何巧妙地瓦解敵人的防禦,帶來致命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