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貿訂單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出三天就傳遍了整個縣城。染坊門口的石板路被踩得發亮,有來訂布做新衣裳的,有來打聽染布手藝的,還有縣報社的記者扛著相機來采訪,把蘇青禾和她的染缸拍了個遍。
“蘇師傅,您這‘雨過天青’真是用晨露染的?”記者舉著筆追問,筆記本上已經記了滿滿三頁。
蘇青禾正在給染缸換水,聞言直起身:“是,晨露性子純,泡出來的靛藍草少了火氣,顏色才清透。”她指了指院裡的竹匾,“您看,這是剛收的靛藍草,得先攤開曬足四十九天,這是老規矩。”
記者邊記邊點頭:“聽說您還能染出月白、紫藤色?這些顏色都有什麼講究嗎?”
“講究可多了。”劉桂蘭端著茶水出來,笑著接過話,“月白得用井水浸,紫藤色要摻蘇木,哪樣都不能錯。我們青禾這手藝,是打小從娘胎裡帶出來的靈氣。”
正說著,陸時衍騎著自行車停在門口,車後座捆著兩大捆白棉布。他擦了把額頭的汗,對蘇青禾說:“供銷社剛到的細棉布,我給你留了最好的一批,夠應付外貿訂單的頭一批貨了。”
蘇青禾趕緊迎上去:“陸同誌,又讓你費心了。”伸手去接棉布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了似的縮回手,蘇青禾的臉頰騰地紅了。
記者眼尖,“哢嚓”一聲按下快門,笑著說:“這張好,有生活氣息。陸同誌經常來幫忙?”
陸時衍撓了撓頭:“我在文化館工作,幫著協調些材料供應,應該的。”他避開記者的目光,轉向蘇青禾,“周館長讓我問你,要不要申請個‘非遺傳承人’的稱號?市裡最近在摸底,有了這稱號,進貨能走綠色通道。”
蘇青禾心裡一動,這稱號她聽林老師傅提過,說是能讓手藝受保護。可轉念又怕手續太麻煩,正猶豫著,劉桂蘭已經拍了板:“要!咋不要?咱們青禾的手藝就該受保護。陸同誌,這事就麻煩你多操心了。”
送走記者,蘇青禾看著堆成小山的白棉布,忽然犯了愁:“這麼多布,光靠咱們娘仨,怕是趕不及交貨。”外貿訂單要求一個月內交兩百塊,學校的新訂單也催得緊,四個染缸連軸轉都未必夠。
趙小玲咬著嘴唇算:“我和兩個徒弟每天能繡六十朵花,染布的話,姐你一天能染二十塊,媽幫忙晾布……還是差遠了。”
陸時衍蹲在染缸邊,看著裡麵泛著的藍光忽然說:“我認識幾個待業的姑娘,手腳麻利,要不要請來幫忙?工錢按天算,先試試。”
這倒是個辦法。蘇青禾眼睛一亮:“她們願意學染布嗎?這活兒得細心,還得不怕累。”
“我去問問。”陸時衍站起身,“都是街坊家的閨女,知根知底,肯定靠譜。”
果然,第二天一早,陸時衍就領來三個姑娘。為首的叫春燕,是糧站會計的女兒,讀過高中,算賬快;另外兩個是姐妹,叫大妞、二妞,家裡是種莊稼的,手上有勁兒,搓布擰水不在話下。
蘇青禾先教她們辨色:“這缸是淺藍,染液要淡,泡半個時辰就得撈;那缸是藏青,得煮夠一個時辰,顏色深了才算成。”她拿起兩塊布對比,“你們看,這兩塊差的不是色深,是‘氣’,藏青要沉,淺藍要飄,得摸著性子來。”
春燕學得快,記筆記比記者還認真;大妞、二妞雖然話少,手上卻不含糊,攪布的力道均勻,晾布時也記得抖開褶皺。趙小玲帶著她們的徒弟一起繡花,院子裡頓時熱鬨起來,針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聲,染液翻動的“嘩嘩”聲,混著姑娘們的說笑聲,像支鮮活的曲子。
人多了效率果然不一樣。三天下來,就染好了五十塊藏青布,繡好了三十塊淺藍布的藍花。蘇青禾看著記賬本上的數字,心裡踏實了不少,給姑娘們算工錢時,特意多添了兩毛:“這是給你們的獎金,好好乾,月底還有紅包。”
春燕拿著錢,臉上笑開了花:“蘇師傅,您人真好,比在工廠當臨時工強多了。”
大妞、二妞也紅著臉說:“我們以後就跟著您乾了,保證不偷懶。”
蘇青禾看著她們,忽然想起剛到北方時的自己。那時她攥著十塊錢,連買塊好布都舍不得,如今卻能給彆人發工錢,這變化像場夢,卻比夢更實在。
這天傍晚,陸時衍送來了申請非遺的表格,還帶來個好消息:“縣供銷社說,以後你的布可以擺在最好的櫃台,他們抽一成利就行,比彆人低兩成。”
“真的?”蘇青禾接過表格,指尖在“傳承人”三個字上輕輕摩挲,“這太謝謝你們了。”
“該謝的是你自己。”陸時衍看著院裡晾滿的布料,夕陽給它們鍍上了層金邊,“你的布好,大家才願意幫你。對了,布朗先生的助理明天來考察染坊,看看衛生和工序,你準備一下。”
蘇青禾趕緊點頭,心裡卻有點慌。她連夜讓春燕她們把染坊打掃了一遍,又把染譜和用料清單整理好,連染缸的木蓋都擦得鋥亮。
第二天,布朗先生的助理準時到了。是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說話客氣,卻格外仔細,不僅看了染缸和布料,還檢查了洗手池和晾布架,連蘇青禾記的用料筆記都翻了半天。
“蘇師傅的工序很規範,比我在印度看到的染坊還乾淨。”助理最後笑著說,“布朗先生讓我帶句話,他很期待這批‘雨過天青’,還說如果質量好,以後每年都訂一千塊。”
一千塊!蘇青禾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送走助理,她激動地在院裡轉了三圈,趙小玲抱著她的胳膊跳:“姐!咱們要發大財了!”
劉桂蘭也抹著眼淚笑:“這都是你媽在天上保佑,青禾,你總算熬出頭了。”
正熱鬨著,陸時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手裡舉著張紙:“批了!非遺申請批下來了!市裡說下個月給你發證書!”
染坊裡頓時爆發出歡呼聲。春燕她們拿出攢的零錢,讓大妞去買糖,說要好好慶祝;趙小玲翻出最好的繡線,說要給證書繡個布套;劉桂蘭則殺了隻老母雞,說要給大家燉雞湯。
晚飯時,院裡擺了張長條桌,燉雞湯冒著熱氣,貼餅子金黃酥脆。陸時衍被拉著坐在蘇青禾旁邊,春燕她們起哄讓他喝酒,他紅著臉推辭:“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蘇青禾給他盛了碗雞湯:“彆聽她們的,喝這個暖和。”湯碗碰到一起時,兩人的目光撞了個正著,又趕緊錯開,碗沿的熱氣裡,仿佛藏著說不出的話。
酒過三巡,春燕忽然說:“蘇師傅,陸同誌,你們倆站在一起,就像淺藍配藏青,特彆登對。”
這話一出,院子裡頓時安靜了。蘇青禾的臉比染缸裡的紅布還豔,低頭扒著碗裡的飯,耳朵卻豎得老高。陸時衍咳了兩聲,剛要說話,趙小玲搶著說:“陸同誌對我姐可好了,送布送材料,還幫著找工人,比親哥還親!”
劉桂蘭笑著打圓場:“都是好孩子,互相幫襯是應該的。來,吃菜,雞湯要涼了。”
那晚的月亮特彆亮,把染坊的白牆照得像蒙了層霜。蘇青禾躺在床上,聽著隔壁趙小玲均勻的呼吸聲,心裡卻像揣了團染液,說不清是甜還是暖。她想起陸時衍幫她抬染缸時,胳膊上暴起的青筋;想起他看她染布時,眼裡的專注;想起春燕說的“登對”,臉頰又開始發燙。
第二天一早,蘇青禾去倉庫取藍靛泥,發現缸邊放著雙新做的棉鞋,針腳細密,鞋麵上還繡著朵小小的藍花。旁邊壓著張紙條,是陸時衍的字跡:“冬天快到了,染缸邊涼,穿上暖和。”
蘇青禾捧著棉鞋,像捧著團炭火,連指尖都暖烘烘的。她想起自己還給他縫了個布包,放染譜正好,卻總沒勇氣送出去。
“姐,發什麼愣呢?”趙小玲跑進來,看見棉鞋眼睛一亮,“這是陸同誌送的吧?真好看!你快試試合不合腳。”
蘇青禾穿上棉鞋,大小正合適,鞋底軟軟的,走在青石板上都不覺得硌。她走到院裡,看見陸時衍正在幫春燕她們搬白棉布,陽光落在他身上,像鍍了層金。
她忽然鼓起勇氣,從屋裡拿出那個布包走過去:“陸同誌,這個……給你。”布包是月白色的,上麵繡著株蘭草,是她熬夜繡的。
陸時衍接過布包,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像有電流竄過。他打開一看,眼睛瞬間亮了:“這是你繡的?真好看。”
“你裝染譜用。”蘇青禾說完,轉身就跑,後背卻像長了眼睛,知道他正看著自己,腳步都帶著飄。
陸時衍摸著布包上的蘭草,嘴角忍不住往上翹。春燕湊過來看:“陸同誌,這布包是蘇師傅繡的吧?針腳跟她染的布一樣細。”
陸時衍沒說話,把布包小心地放進懷裡,像藏了個秘密。陽光穿過染坊的院子,照在晾著的布料上,紅的、紫的、藍的,像一片流動的彩虹。
蘇青禾站在染缸邊,看著裡麵泛著的“雨過天青”色,忽然覺得,這染液裡不僅能染出布的顏色,還能暈出人心的顏色——那些藏在日子裡的暖,那些說不出口的意,都在這缸裡慢慢沉澱,像最醇厚的藍,濃得化不開。
她知道,訂單會越來越多,染坊會越來越大,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那雙棉鞋暖不暖,那個布包合不合用。這些比訂單更重的情意,才是染坊裡最珍貴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