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個督撫級大官的注視下,周培公將賀珍想走私川鹽的事彙報了一遍。
劉兆麒細細一算,然後被賀珍的野心所震驚——走私規模實在太過巨大,大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由於船舶在江河上航行要受水流影響,所以下行裝載的貨物總比上行多兩三成。理論上,如果船隻能把九萬石糧食運到東川,就能從東川運回十二萬擔食鹽。
這可是十二萬擔鹽呐,走私這麼多鹽貨,賀珍的膽子也太大了!
湖廣全省近千萬百姓,每年也就消耗幾十萬擔食鹽而已,這一次就走私兩成,比去年一整年運來的官鹽還要多。
按照武漢當前行情計算,這批私鹽的總價值高達兩百多萬兩白銀,名副其實的大手筆,大生意。
雖然還不知道賀珍打算以什麼價格賣給鹽梟,不過想來不會太高。假設賀珍以每擔十兩或十二兩的價格賣出,鹽梟們的利潤空間仍非常驚人。
周培公還提到,賀珍願意拿出兩成利潤來上下打點,一成給董軍門,一成給經手的其他同僚。
“大膽!”
董學禮怒不可遏,指著周培公罵道:“你受朝廷大恩,竟為賊人當說客,真是大逆不道!我董某人豈會貪圖賊人銀兩,以身犯國法?”
周培公匍匐於地,連聲叫屈道:“湖廣今年缺鹽缺得厲害,學生的荊門老家都賣到三十兩一擔了。賊人說一擔鹽能活三四十人,學生覺得有些道理,才將此話原封轉告給諸位大人。學生……學生可沒有半點私心啊!”
說著,他又將兩個袖口的暗袋外翻,以示自己兩袖清風,沒有收受任何金銀財物。
劉兆麒身為湖廣巡撫,掌管全省政務,對湖廣缺鹽的窘況非常了解。
沒錯,之前京城對鹽政做了一些部署,比如說讓山東、河東鹽運司增加產鹽量,同時按配額向諸省運鹽。
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僧多粥少就是僧多粥少,不會因為一道聖旨而改變。
幾個鹽運司拚了老命督促鹽丁熬鹽曬鹽,可再怎麼趕也無法彌補南方缺失的產量。而且山東鹽運司的食鹽走大運河一路運過來,南直隸和江西都在拚命截留,能運到湖廣的份額十不存一。
吃得多來得少,價格自然一路飛漲。
劉兆麒還知道,隻要禁海遷界令一日不解除,這種緊缺就一日無法緩解,隻會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嚴重。
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早晚有一天鹽會比黃金還貴。屆時,老百姓耗儘家資也買不起一斤一兩。因缺鹽而大麵積死人的情況一定會發生,問題可能比缺糧還要嚴重。
劉兆麒猛然發現,賀珍所說的“天下蒼生”並非一句胡話,而是即將發生,且殘酷無比的事實。
想到這一點,他示意董學禮暫停嗬斥,讓周培公站起來回話。
“照你看來,這件事是賀珍的意思,還是偽帝的意思?”
周培公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度以為自己將要性命不保,此時重新站起,前心後背已經濕透。
他重整心神,謹慎地回道:“賀賊說這是他和袁宗第兩人的私人生意,並未提及偽帝。學生想來,或許偽帝也是知道的。”
“嗯,有理。”
劉兆麒想了一下,又拿出一封信件交給張勇、董學禮等人傳閱。
那是吳三桂催促湖廣儘快轉運物資的信件之一,裡麵除了滿篇威脅的話,還附帶一份貴州緊缺的物資清單,其中第一條就是食鹽。
吳三桂聲稱,如果兩個月之內不給貴州運去十萬擔食鹽,那麼他不能保證前線軍隊還有力氣扛住明軍攻勢。理由非常正當,連鹽都沒得吃,前線將士哪裡還有力氣提刀殺敵呢?
董學禮沒好氣道:“危言聳聽。貴州缺鹽缺到士卒都沒鹽可吃了?真是瞎扯。”
“未必啊!你們不知道,我們還能從山東、山西多少拿點接濟。我們不給,貴州是一點都沒有。除非……平西王去找白文選買私鹽。”
劉兆麒告訴眾人,貴州沒有鹽運司,素來不產鹽——不是少,是連一丁點都不產。自從明初設立貴州布政使司以來,貴州從沒在本地熬曬過一斤鹽,百姓所需隻能從雲南、四川等產鹽省份獲得。
貴州既不靠海,也從來沒發現過任何鹽池、鹽井或者其他鹽礦,可以說,自古以來那裡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貧鹽之地,看不到一絲轉變的希望。
所以,其他東西吳三桂或許不是很缺,鹽卻肯定非常缺,而且缺到就快把他逼瘋的地步。
由此推論,如果不能滿足鹽方麵的要求,黔軍入楚搶鹽的可能性非常大,幾乎板上釘釘。
“那……他還可以找廣西買嘛,”董學禮不服氣道,“廣西靠海,總會自己曬一些吧?前些天,我們不是還吃了幾包廣西鹽來著?”
說著,董學禮轉向張勇問道:“對吧,我還分給你們一包,封條上蓋的就是廣西官印。”
“廣西不靠海,沒法自己曬鹽。本撫早就發公文問過,孫延齡說他自己也不富裕,隻能接濟我們一千擔……如果他們有多餘的,恐怕是買了廣東私鹽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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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子,連一向反對談判的張勇都愣住了。說來說去,自己恐怕早已吃上廣東私鹽還不自知。
想到這裡,張勇忽然大喝一聲:“來人,把昨天開封的那包鹽抬上來。”
門外值守的幾個甘陝兵丁滿腦子迷糊,猜不到大半夜抬一包鹽上大堂乾什麼,難道幾位大人雅興大發?
“大人,隻要鹽巴嗎?要不要小的宰隻羊,再準備一些酒水果蔬?”
張勇哭笑不得,罵到:“他媽的,你當我們要烤全羊呢?整包抬上來,就要貼著廣西封條那包。”
兵丁們連滾帶爬找到夥房,不到一刻鐘即將那一大包廣西鹽呈到眾人麵前。
張勇抓了一把看了半天,又鬆開手指任由鹽粒從手指縫隙流下,表情越來越嚴肅。
劉兆麒看了一會兒,又長歎一聲道:“沒錯了,這是廣東私鹽。”
張勇點點頭,回到座位不再說話。
董學禮問道:“這鹽有什麼出奇,你們還能看出東南西北來?”
劉兆麒點點頭,將海、池、井等幾種常見食鹽的區彆粗略介紹了一遍。
甘陝、山西出產的池鹽由大風勁吹而得,大多成顆粒狀,所以又被稱為“顆鹽”;海水煎煉出來的海鹽比較細碎,品相相對較好;而四川煮鹵所得的井鹽潔白無瑕,品相最佳。
即使同為海鹽,因產地和製鹽方法不同,成鹽的品相和味道也大不相同。
比如說江蘇、淮揚一帶出產的鹽,又重又黑,其他地方出產的鹽則又輕又白。淮揚鹽場的鹽一升重約十兩,而廣東、浙江、長蘆鹽場的鹽就隻有六、七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