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懷抱著黃綾聖旨扶著斑駁石牆踉蹌半步,才驚覺雙腿早被鐐銬磨得血肉模糊。
杜延霖剛向前挪了兩步,前方巷口忽然有輛馬車朝他轔轔駛來,馬車上髹著的朱紅大漆在冬日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奪目。
馬車在他麵前停了下來,車簾掀開半角,露出半張臉龐——坐在馬車裡的赫然就是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學士、內閣次輔徐階!
“天寒風饕的,沛澤不如移步車中敘話?再順便捎你一程。”徐階的聲音裹著炭火暖意飄來,青竹簾下露出的半張臉被手爐熏得微紅。
說話間,侍從已經放下了踏凳。
“下官戴罪之身,唯恐牽連老先生。”杜延霖躬身長揖。
明代文學家王世貞曾在所著的《觚不觚錄》中記載:“京師稱謂,極尊者曰老先生,自內閣以至大小九卿皆如之。”
杜延霖這裡稱呼徐階為老先生是為了表示尊敬。
“牽連?”徐階撚須而笑,“你我畢竟有師生之誼,此刻我見你越是坦坦蕩蕩,才反而不會讓人生疑,避而不見反而示人心虛。”
徐階所說的師生之誼,是指嘉靖三十二年會試時,徐階曾經是杜延霖的主考官,這種關係在明代被稱為“座師”,是一種非常重要的政治關係。
“若如此,學生在此謝過恩師了。”杜延霖順勢換了個稱呼,不管怎麼樣,眼前這位畢竟是現在的次輔、未來的首輔,大腿不抱白不抱。
說著,杜延霖不再推辭,忍著脛骨刺痛登車落座。
車廂內蘇合香與墨香纏繞,馬車中間的紫檀小幾上擺著一封火漆封好的信封。
“古有範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誌。今見沛澤以七品之軀行仗節死義之事,實有古君子之風。”徐階開口先讚了杜延霖一句,隨後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隻是大丈夫當效張騫鑿空之韌,豈能學屈子懷沙之決?若要施大義於天下,首先要留得有用之身,你可明白?”
“恩師教誨,如醍醐灌頂。”杜延霖連忙垂首回道。
“嗯。”徐階讚許地點了點頭,然後將手爐推至杜延霖麵前:
“你此次南下巡鹽,可謂臨危受命。陝西四百萬災民的生計現在可都在你肩上擔著。沛澤,你打算怎麼做?”
“兩淮的鹽課歲入占天下鹽利的一半以上,此次巡鹽必然先去兩淮。”杜延霖想了想,沒有說實話:
“至於籌糧之法,為今之計隻有和地方有司衙門通力合作,一是追繳鹽商們曆年積欠的鹽稅,二是打擊、追繳私鹽。”
“是個法子。”徐階明麵上這麼說,實際上心裡對杜延霖說的辦法有些不以為然。
因為無論是地方鹽商還是私鹽販子怕是都與當地衙門牽涉極深,若是這樣就能籌到糧食,那這差事根本輪不到杜延霖。
但徐階並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拿起案幾上的那封信遞給杜延霖:
“鳳陽巡撫兼漕運總督王誥和我同為嘉靖二年的進士,我與他有同科之誼。你此去兩淮,可以先去淮安,把這封信交給他,他會照拂你一二。”
這倒是對杜延霖大有幫助。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徐階遞過來的信,連連稱謝。
不一會兒,馬車停在了杜延霖租賃的小院子門口。
杜延霖起身正要告退,徐階忽然按住他欲起的身形,叮囑道:
“記住,此次巡鹽,要懂得變通、知進退。若是你的法子籌糧不濟,不妨多聽聽其他人的想法。哪怕是苦一苦百姓。”
這話說得隱晦,杜延霖卻聽出弦外之音。
徐階的言外之意其實是讓他在事不可為之時就加征鹽稅,掠財於民。
他和徐階交淺言深,徐階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倒是出乎了杜延霖的意料,杜延霖微微點頭,起身告退:
“恩師今日教誨,學生銘感五內。”
說著,杜延霖下了車,但直到轆轆車輪的聲響漸行漸遠,他還攥緊信箋在佇立在原地。
杜延霖心知肚明,他此次南下巡鹽其實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那就是按昨天獄中跟傳旨太監說的那樣去徹查貪腐,否則,便是欺君!
如若不然,就算是最後籌齊了糧食,嘉靖也決不可能再容他!
他已經彆無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