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著雪粒子,將富安鹽場的草棚吹得吱呀作響。
今兒是嘉靖三十四年的除夕,富安鹽場是離揚州城最近的一處鹽場。
站在草棚內,可以隱約望見不遠處揚州城郭上的燈籠散發著紅光暈染著天際,天地間呈現出一片喜氣洋洋的色彩。
張老三佝僂著身子往灶膛內添了把蘆葦,火光映照著孫女兒臘梅凍得發紫的小臉。
七歲的小丫頭蜷在漏風的草席上,懷裡抱著半塊發硬的糙米餅。
張老三祖上和吳王張士誠是同鄉同姓,因此明太祖朱元璋定鼎天下後,張家祖上也受到了牽連,被劃分成了灶戶,世代在這富安鹽場承擔著煮鹽徭役。
張老三為人還算勤懇,每天十二個時辰有八個時辰都在煮鹽,可是這日子卻不知怎麼地過得一天比一天艱難。
“阿爺,阿婆吐血了......”
身後突然傳來孫女兒驚恐的叫聲,張老三扭頭看過去,灶台邊蜷縮著的老婦正劇烈地抽搐著,鮮血不斷從口鼻冒出。
“先把鹽鏟進缸!”
張老三哆嗦著去抓竹扒,卻見鹽鍋邊緣突然崩開了蛛網般的裂口,隨後它在張老三驚恐的眼神中“哐啷”一聲崩開了——
這口祖傳三代的熬鹽鐵鍋在整整支應了三代人之後終於崩潰了。
伴著令人牙酸的金屬哀鳴,整鍋鹽鹵轟然墜入灶膛,幽藍火光瞬間吞噬了即將收成的鹽晶。
遠處揚州城內傳來的一陣又一陣的爆竹聲,它們裹著喜慶的紅暈穿透雪幕,震得草棚上的積雪簌簌下落。
“造孽啊!”
張老三癱坐在鹽漬斑駁的地麵,轉頭看向牆角床板上口鼻溢血的妻子,喉頭不知怎麼地就哽住了。
前兩日富安鹽場劉大使差人通知下來,從嘉靖三十五年開始,富安鹽場的灶戶們的鹽課定額又要漲了。
張老三印象中這是自他從父親手中接過這座灶台開始的第八次加征。
老人唯一的兒子和兒媳兩年前在倭亂中喪生,但最後由於沒有找到兒子的屍首,因此被鹽司認定為逃灶,所以他們一家子承受著比尋常灶戶更重的徭役。
現在張老三每天要煮鹽七八個時辰才能勉強完成官府的產鹽任務,想煮些餘鹽換點口糧早已成了奢望。
他的婆娘為了維持生計,白天幫他煮鹽,晚上幫人縫補,終日勞累之下落下了病根,現在更是一病不起,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了。
因此昨天官差通知下來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爭辯了兩句,結果卻惹來一陣拳打腳踢。
他那口祖傳的煮鹽鐵鍋也是在爭執中被摔了一下,因此今天果然是壽終正寢了。
想到這,渾濁老淚劃過溝壑縱橫的麵龐,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此時竟嚎啕大哭起來。
“阿爺...阿爺彆哭...”臘梅沾著黴味的衣角蹭過老人的麵頰,“阿婆說今天是除夕,不能哭,要留著福氣晚上一起包餃子......”
“是阿爺不好,”老人猛吸了口氣,然後抹了抹眼淚,將孫女兒一把摟進懷裡:
“臘梅乖,幫阿爺數數簷下冰棱子,等數滿五十個,阿爺就換餃子皮回來。”
說著,張老三裹了裹小丫頭身上的破舊夾襖,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米筐前,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大碗糙米。
“快給老子滾出來!”然而就在這時,破草棚的門卻“哐當”一聲被人一腳踹開了。
破木板門轟然倒塌,何和頌捧著個手爐帶著兩名差役鑽了進來。
他進門時順腳踢飛了腳邊的藥罐,滾燙的藥汁濺在臘梅的腳背上,小丫頭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哭出聲。
“幾位老爺這是?”
張老三將糙米丟回米筐之中,有些畏懼地看著何和頌官袍上的黃鸝補子。
這補子,他之前隻在劉大使的胸前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