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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內守備太監衙門。
暖閣內檀香嫋嫋。
呂法聽完心腹低聲複述的聖旨要旨,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舒展,鬆弛得如同午後曬暖的老貓。
他端起溫潤的玉盞,慢悠悠呷了一口參茶,喉間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
“老祖宗,聖上這旨意…”小太監覷著他的臉色。
“旨意?”呂法眼皮都懶得抬,指尖輕輕摩挲著光滑的盞壁:
“好得很呐。揚州的爛瘡剜掉了,膿血流不到咱家腳邊。王公遇是個懂事的,知道火該燒到哪裡停。楊宜嘛…”
他鼻腔裡哼出一絲輕蔑: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若非那個杜延霖在背後為其出謀畫策,咱家都懶得正眼瞧他。回老家吃老米飯,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他放下茶盞,聲音帶著掌控一切的慵懶:
“傳話下去,揚州那邊,‘提醒’下王公遇。孫應奎…讓他繼續‘病’著,戶部那點灰,掃乾淨也就罷了。剩下的戲碼,自有彆人去唱。咱們呐,喝茶,看戲。”
……
杭州,浙江巡撫衙門。
官升一級,胡宗憲臉上卻無半分喜色,眉宇間沉鬱如積雨雲。
總督東南八省,專責剿倭,是天大的信任,更是天大的責任。
東南糜爛、糧餉掣肘、倭寇凶頑…千頭萬緒未理,揚州通倭案的巨大陰影與朝堂傾軋已如黑雲壓城。
屏退左右,他獨坐在書房。
隨聖旨前後腳而來的,還有一封無署名的火漆密信。
拆開,嚴世蕃狷狂陰鷙的字跡撲麵而來,字字如淬毒的匕首,直刺要害:
“汝貞吾弟:履新總督,可喜可賀!然揚州一案,王誥、杜延霖窮追猛打,其意非止鹽案,實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杜延霖此獠,狂悖犯上在前,攪亂江南在後,實為心腹大患!東南財賦重地,斷不容此等禍根存留!望弟履新之後,尋得良機,務將此獠…除之!永絕後患!”
“漕糧、鹽課,乃國脈根基,亦吾等命門,亦需弟速整飭,厘清積弊,堵塞一切漏洞,勿授人以柄!一切以穩字當頭,切記!”
“兄、世蕃,手泐。”
“意在沛公…除之…永絕後患…堵塞漏洞…”
每一個詞都帶著血腥氣和冰冷的殺意。
胡宗憲捏著信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意自腳底直竄天靈。
嚴世蕃竟要他這位新任總督,伺機除掉剛剛在揚州立下大功的巡鹽禦史杜延霖!
這已非尋常的黨爭傾軋,而是赤裸裸的戕害!
更遑論還要他利用職權,抹平揚州案可能遺留的所有線索!
沉重的壓力與強烈的抵觸在他胸中激烈衝撞。
他猛地將信紙湊近燭火。
火舌貪婪地卷起,瞬間將那些狷狂陰毒的字跡吞噬,化作飛灰。
火光映著他深邃的眼眸,裡麵翻騰著驚濤駭浪:
嚴嵩父子的提攜之恩、嚴黨貪腐的如蛆附骨、東南百萬生民的泣血期盼、士大夫的良知底線、以及“總督”二字背後那令人窒息的責任與凶險。
“文長!”胡宗憲聲音沙啞地喚道。
書房側門輕啟,一個身著半舊青衫、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的中年文士應聲而入,正是他最為倚重的心腹幕僚,狂放不羈卻智計百出的徐渭徐文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