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年年“呼啦”一下,直直地墜了下去!強烈的碰撞狠狠砸在坑底冰冷的泥土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腦子像被塞進了一窩瘋狂的馬蜂,“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迸。劇痛和瞬間的失重感攫住了他,他像被丟進冰窟的青蛙,蜷縮在坑底,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恐懼沿著脊椎蛇一樣爬上來。
他做夢都想不到,那個看似油儘燈枯、走路都打晃的師父,竟在牆壁上暗藏了如此陰毒的機關!更想不到這看似平整的泥土地麵下,竟挖著一個兩米多深的陷人坑!那掩蓋坑口的木板,被李富貴巧妙地抹上了一層黃膏泥,與地麵渾然一體,他剛才站在上麵,竟毫無察覺。此刻,他成了井底之蛙,徒勞地仰望著坑口那束手電的光。
李富貴高大的身影,如同驟然拔地而起的一棵枯樹,沉默而森然地矗立在坑邊,手裡拄著?頭。那?頭刃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幽冷的寒芒。他低垂著頭,那雙平時有些渾濁、斜視的眼睛,此刻卻像鷹隼般銳利,死死地盯著自己,虎視眈眈,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審視和冰冷的決絕。
王年年被這目光刺得渾身發冷,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他艱難地扶著坑壁,試圖站起,雙腿卻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李富貴低沉沙啞的聲音,裹挾著夜風的寒意,從坑頂砸了下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我在西安複查病的時候,是不是你……夜半翻牆進了我的家?”
王年年心頭劇震,那夜潛入師父家翻找梅瓶的情景瞬間在腦中閃現。他再無僥幸,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刻,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忙不迭地嘶聲喊道:“就是的,師父!我錯了!我錯了!我該死!我不該翻牆進去!我……我就是想找那梅瓶!我沒拿彆的!真的!”
李富貴的聲音更冷了,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失望和悲憤:“我再問你一次……那五十個銀元……你到底拿沒拿?!”
“這個沒有!師父!我真的沒拿!”王年年幾乎要哭出來,他指天發誓,語速快得像要崩斷的弦,“我賣的那些銀元,是我爺給的!不信你去問我大哥、二哥!我爺給我們兄弟三個每人兩百個!我蓋房子錢不夠,還……還偷偷把我媽攢的二三十個也要來賣了填進去!這些年,我在你家出出進進,天地良心,沒拿過你一根柴火棍棍啊師父!我要是撒謊,讓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你這個狗日的……還不說實話……”李富貴的聲音陡然虛弱下去,劇烈的喘息打斷了他的話。剛才扳動機關、舉起?頭的一番動作,加上極度的憤怒和病體的沉重負擔,像抽走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佝僂著背,拄著?頭,在坑邊大口喘息,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灰敗得如同陳年的舊紙,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師父!那會你問我,我都發了那麼大的毒誓!現在你還不信!”王年年見李富貴沉默喘息,以為有了轉機,求生的欲望驅使他強忍疼痛和恐懼,叉開雙腿,攀住坑壁內側那些淺淺的、供人攀爬的腳窩,戰戰兢兢地向上挪動,“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了……”他的頭,帶著劫後餘生的希冀,緩慢地探出了坑沿。
就在這一刻,李富貴那雙疲憊渾濁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凶光!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徹底絕望後迸發的、同歸於儘的狠厲!他積蓄起殘存的、最後的力量,如同被激怒的瀕死困獸,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嘶吼,那根拄地的?頭被他用儘全身力氣,高高掄起!帶著呼嘯的風聲,帶著積壓了太久的猜疑、憤怒、失望和病痛的折磨,更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絕望,狠狠地、精準無比地挖向王年年剛剛探出坑口的天靈蓋!
“嗚——噗!”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膽俱裂的鈍響,在狹小的窯洞裡炸開,蓋過了李富貴粗重的喘息。
王年年攀爬的動作瞬間僵住。他瞪圓了雙眼,瞳孔因極度的驚愕和難以置信而急劇放大,死死地、茫然地望向坑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師父。他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半張著,微微翕動,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卻隻發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仿佛在問:為什麼?師父?為什麼非要這樣?
就在這瀕死的一瞬,時間的流速驟然變得粘稠而緩慢。王年年眼前的一切開始褪色、模糊、旋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沉默寡言的二哥王發年——那個總是坐在門檻上,叼著旱煙袋,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山巒,長久地凝視著對麵山巔那座孤零零的古塔的二哥。二哥深邃的眼中似乎總藏著憂慮,他曾無數次地、用那帶著濃重鄉音的土話告誡他:“……你立馬跟這個姓李的斷絕關係,若跟他混下去,說不定把你的小命都會送到這個人手裡……”
二哥的聲音,此刻竟如此清晰地在他瀕死的腦海中回響,帶著宿命般的悲涼。
緊接著,是啞巴媽媽那張溝壑縱橫、寫滿苦難卻無比慈祥的臉。她不會說話,隻能用那雙粗糙的手急切地比劃著,清澈的眼睛裡滿是擔憂和不舍。記憶的畫麵清晰起來:有一次他離家前,媽媽偷偷把他拉到柴房昏暗的角落裡,警惕地四下張望,然後挖出一遝卷得緊緊的、帶著體溫的零錢,不由分說地、硬生生地塞進他手裡,用力地拍了拍,又指指外麵,眼神裡全是“省著點花,彆委屈自己”的叮囑。那遝錢的分量,此刻仿佛還壓在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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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是好友金虎虎那永遠帶著笑意、嘹亮又有些跑調的山歌,如同背景音樂般,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在這黑暗的坑底、在他逐漸冰冷的意識裡,一遍又一遍地循環播放:
“山裡的蛐蛐呀,
那個日瓜瓜的叫,
心裡的想法啊,
那個亂糟糟的多。
蛐蛐啊,你叫啊叫,叫啥子吆?
溝後頭的豬都被你叫醒了……
塬上的日頭呀,
那個火辣辣的照,
城裡的背巷巷呀,
那個一處比一處多,
兄弟呀,你走呀走,走到了哪一頭?
可彆把魂兒走丟了……”
金虎虎挑著豆腐擔子,在清晨的薄霧中漸行漸遠的背影,那無憂無慮的歌聲,此刻聽起來卻充滿了宿命的悲愴。“兄弟呀,你走呀走,走到了哪一頭?可彆把魂兒走丟了……”這最後一句,仿佛成了他短暫一生的讖語。他想告訴金虎虎,他好像真的把魂兒走丟了,丟在了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裡,丟在了這個漆黑冰冷的地窖裡,丟在了對那隻梅瓶的執念裡……他張了張嘴,想跟著哼唱一句,想發出一聲歎息,或是呼喚一聲“媽”……
然而,頭頂那被?頭撕裂的巨大傷口,正汩汩地、熱烈地、如同地底噴湧的暗紅色火焰,瘋狂地向上噴湧著溫熱的血液。那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鏽腥味的液體,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漫過了他的額頭,糊住了他的眼睛,流進了他半張的嘴裡,灌滿了他的鼻腔,堵塞了他所有的發聲通道。他隻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嚕”聲,像溺水的人最後的掙紮……
所有的驚愕、不甘、悔恨,以及對塵世最後的一絲眷戀,都被這洶湧的血潮無情地淹沒了。他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支撐,像一截被砍斷的朽木,軟軟地、無聲地癱倒在冰冷的泥土上,濺起一小片暗紅的泥漿。那雙曾經閃爍著貪婪與精明的眼睛,依舊圓睜著,空洞地對著坑頂那片被手電餘光勾勒出的、狹窄而冰冷的夜空,凝固了最後的不解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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