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歸來後,沈聿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審視。溫念初那雙映著色彩光暈、帶著試探與依賴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解碼器,不斷在他腦海中回放,試圖破解他冰封外殼下的真實信號。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橫亙在醫生與病人、理性與情感之間的防線,正以不可逆轉的速度鬆動。
這不行。
失控,是他人生字典裡最危險的詞彙。尤其是在麵對一個如此依賴他、信任他的“病人”時,任何個人情感的摻雜,都是不專業、不負責任,甚至可能對她造成二次傷害。
他必須加固防線。
周一清晨,溫念初剛走出臥室,就看到沈聿懷已經坐在餐桌旁,麵前擺著的不是往常的咖啡和期刊,而是一份打印出來的、裝訂整齊的新版《互助治療階段評估與規劃》。
“早。”他抬眸,目光平靜無波,仿佛周末美術館裡那個眼神深邃、流露出“懂得”的男人隻是她的幻覺。“根據近期觀察和數據反饋,我認為需要對下一階段的治療進行更係統化的規劃。這是初步方案,你先看一下。”
他的語氣是純粹的醫生口吻,疏離而專業。
溫念初接過那份還帶著打印機餘溫的文件,指尖微涼。她低頭翻閱,裡麵條分縷析地羅列了未來四周的“情境暴露”計劃,時間、地點、目標、注意事項,甚至包括了可能出現的情緒波動及應對預案。嚴謹得像一份軍事作戰計劃。
“周三,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主圖書館,閱讀區靜坐兩小時,目標:在安靜且充滿學術氛圍的公共環境中維持情緒穩定,觀察並記錄非語言社交信號。”
“周五,林登霍夫山公園,觀察日落,目標:感受自然宏大景象帶來的渺小感與寧靜感,嘗試描述內心觸動。”
……
每一條都無可指摘,完全符合治療邏輯,甚至比之前的方案更具針對性。但溫念初卻從這份過度的“係統化”和“嚴謹”中,嗅到了一絲刻意為之的味道。
他在用更厚的專業壁壘,將她推遠。
“好的,沈醫生。”她壓下心頭那絲細微的失落,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同樣平靜專業,“我會認真執行。”
沈聿懷幾不可查地鬆了口氣,但心底某個角落卻又莫名地空了一塊。他寧願看到她流露出一點點不滿或疑惑,而不是這樣……順從地接受他劃下的新界限。
“今天下午的治療安排在三點,內容是複盤美術館體驗,並進行結構化情緒描述練習。”他補充道,然後拿起手邊的咖啡杯,避開了她的視線,“你先用早餐。”
接下來的幾天,沈聿懷嚴格遵循著他自己製定的“規劃”。每一次“情境體驗”,他都像一個最恪儘職守的監護人和記錄者,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用最精煉的語言進行引導和反饋,絕不多說一句題外話,絕不多做一個不必要的動作。
在圖書館,他坐在她對麵,各自閱讀,仿佛真的隻是兩個陌生人。隻有當溫念初因為長時間靜坐而微微動了動僵硬的肩膀時,他會立刻察覺,然後用近乎氣音提醒:“保持身體放鬆,避免生理不適影響感知專注度。”
在林登霍夫公園,他們並肩看著夕陽將整座城市染成金紅色,景色壯美得令人窒息。溫念初沉浸在自然的震撼中,忍不住輕聲感歎:“好美……”
身邊的沈聿懷卻沒有像美術館那樣回應她的感受,隻是沉默了幾秒,然後客觀地陳述:“日落過程伴隨著光線、色彩的劇烈變化,容易引發強烈的情感共鳴。注意區分感官愉悅與深層情感觸動之間的差異。”
他的理性,像一盆冰水,悄無聲息地澆熄了她剛剛燃起的一點分享欲。
溫念初默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感覺到了他那層無形的、卻又無比堅硬的殼。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突然變得比初識時還要冷淡,難道是因為她之前的試探越界了嗎?
一種委屈和茫然悄悄爬上心頭。
然而,她看不到的是,在她低下頭的那一刻,沈聿懷垂在身側的手,指節微微收緊。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她被夕陽勾勒出的、帶著失落弧度的側影,強迫自己忽略心底那陣因她沉默而湧起的煩躁與心疼。
他正在打一場與自己內心的戰爭,而加固防線,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至於全線崩潰的策略。
周五晚上,按照“規劃”,是數據複盤與心理測評時間。沈聿懷坐在書房電腦前,調出溫念初本周的生理數據記錄和情緒描述練習文檔。數據曲線基本平穩,情緒描述雖然依舊稚嫩,但準確度在緩慢提升。
從任何角度看,治療都在“正確”的軌道上穩步前進。
可他看著屏幕上那些冰冷的符號,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成就感。他的腦海裡反複浮現的,是她今天在公園裡那句未儘的“好美……”,以及她低下頭時,那輕輕顫動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