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群大鬨技術小組窩棚的風波,像一塊投入紅星公社這潭看似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儘管有李主任出麵彈壓,王玲群暫時偃旗息鼓,但那股無形的壓力和張小花眼中最後時刻屈辱的淚水,卻像一根尖銳的刺,深深紮在廖奎的心頭,讓他坐立難安。他知道,有些話,不能再拖,必須說清楚,尤其是對張小花。
從地區回來後的第三天,天氣依舊悶熱,午後天空積聚起厚厚的烏雲,預示著又一場雷雨將至。廖奎特意避開了人多眼雜的工歇時間,在傍晚收工後,社員們大多回家吃飯的當口,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朝著張家走去。
他走得很慢,腳下仿佛拖著千斤重擔。路兩旁玉米葉子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更添了幾分煩悶。他rehearsed無數遍要說的話,此刻卻在腦海裡攪成一團亂麻。如何開口?如何能不傷害那個沉默而倔強的姑娘?
快到張家院門口時,他卻意外地看到張小花獨自一人坐在院門外那棵老槐樹下的石墩上,手裡拿著她那本識字課本,卻沒有看,隻是望著遠處陰沉的天際發呆。夕陽的餘暉掙紮著穿透雲層,在她清瘦的側影上勾勒出一圈黯淡的金邊,顯得格外孤單。
廖奎的腳步頓住了。他看到張小花似乎輕輕歎了口氣,抬起手,用指尖極快地、不著痕跡地擦了一下眼角。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猛地刺中了廖奎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湧上,幾乎將他淹沒。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聽到腳步聲,張小花猛地回過頭。看到是廖奎,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站起身,想把課本藏到身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廖……廖奎哥?”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
“小花。”廖奎在她麵前站定,喉嚨發緊,準備好的說辭忘得一乾二淨,隻剩下乾巴巴的一句,“我……我想跟你聊聊。”
張小花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雙手緊緊攥著那本破舊的課本,指節泛白。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風吹過玉米地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幾聲狗吠。
“那天……你娘的事,”廖奎艱難地開口,感覺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摩擦,“對不起,讓你難堪了。”
張小花猛地抬起頭,眼眶瞬間紅了,但她倔強地咬著下唇,用力搖了搖頭:“不怪你。是我娘……她太著急了。”她的聲音很低,帶著壓抑的哽咽。
“我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你的心意。”廖奎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因為長期勞作而有些粗糙的手指上,“小花,你是個好姑娘,真的。你學習努力,心地善良,默默做了很多事……我都知道。”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肯定她。張小花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希冀,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惶恐所取代。她了解廖奎,如果他接下來沒有“但是”,就不會是現在這樣沉重而為難的語氣。
“但是,”廖奎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兩個字,感覺心臟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我馬上要去省城了。這一去就是三個月,甚至……以後會怎麼樣,誰也不知道。”
他停頓了一下,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語氣低沉而誠懇:
“省城很遠,和紅星公社不一樣。那裡有更多的規矩,更複雜的人和事。我這次去,是帶著公社的希望去的,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分心。而且……我的家庭成分你也知道,在外麵,這就是一道坎,我不知道未來會麵臨什麼。”
他沒有提謝薇,也沒有提劉淑芬,隻將理由歸結於前途未卜和自身成分的拖累。這既是實情,也是一種無奈的逃避。
“所以,”他抬起頭,終於迎上張小花那雙含著水光、卻異常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現在,不能給你任何承諾。那樣對你不公平,是耽誤你。”
他說完了。預想中的哭泣、質問甚至怨恨都沒有出現。
張小花隻是靜靜地聽著,眼淚終於無聲地滑落,但她沒有去擦,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滴在胸前洗得發白的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她的沉默,比任何哭鬨都讓廖奎感到心痛和無所適從。
過了許久,久到廖奎幾乎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才用帶著濃重鼻音、卻異常平靜的語調說道:
“廖奎哥,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她抬起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深吸一口氣,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我喜歡你,是我自己的事。我學文化,學本事,一開始……確實是想能離你近一點,想讓自己……配得上你。”
她坦承了這份深藏心底的情感,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
“但現在,不全是為了你了。”
她頓了頓,目光越過廖奎,望向遠處在風中起伏的、墨綠色的玉米海洋,眼神有些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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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書,識字,學那些養豬防病的知識,慢慢地,我覺得腦子裡好像亮堂了一些。我知道了除了咱們紅星公社,外麵還有更大的地方,有更多我不懂的道理。就算……就算以後不能跟你在一起,多學點東西,總歸是好的。至少,我能把自己和娘的日子過明白,不用事事都指望彆人。”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驚雷一樣在廖奎耳邊炸響。他震驚地看著張小花,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他一直以為柔弱、需要保護的姑娘。她不是在賭氣,也不是在說反話,她的眼神裡有悲傷,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從泥土裡掙紮而出的、屬於她自己的韌性和清醒。
“廖奎哥,你去省城吧。”張小花轉過頭,重新看向他,臉上甚至還努力擠出了一絲極其勉強的、帶著淚痕的笑容,“好好學,不用惦記家裡。我……我會繼續學我的。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
這一刻,廖奎心中百感交集。有卸下部分情感包袱的輕鬆,有對她如此通透懂事的震撼,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切的愧疚和失落。他仿佛看到,那盞一直默默為他亮著的煤油燈,並沒有熄滅,而是調轉了方向,開始照亮她自己的路。
“小花……”他喉頭哽咽,萬千話語堵在胸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快下雨了,回去吧。”張小花低下頭,不再看他,抱著她的課本,轉身快步走進了自家院子,關上了那扇有些破舊的木門。
就在木門合上的瞬間,天空中一道閃電撕裂烏雲,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雷炸響!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地砸落下來,瞬間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廖奎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卻渾然不覺。他望著那扇緊閉的院門,心裡空落落的。
他和張小花之間,那層朦朧而美好的窗戶紙,被他親手捅破了。沒有激烈的衝突,沒有狗血的劇情,隻有一種帶著深刻理解和沉重代價的……成長。
她放過了他,也放過了她自己。
這場情感的攤牌,以一種他未曾預料的方式結束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從那種曖昧不清的“戀人未滿”,跌跌撞撞地踏入了一個更為複雜、帶著清晰傷痕與嶄新定位的“故人之交”。
雨水順著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彆的什麼。廖奎抹了一把臉,轉身,步履沉重地消失在越來越密的雨幕之中。
院門內,張小花背靠著門板,身體緩緩滑落,終於忍不住,將臉埋進膝蓋,壓抑地、無聲地痛哭起來。那本識字課本,緊緊攥在懷裡,被淚水浸濕。
雨,越下越大。衝刷著泥土,也衝刷著少年少女心頭難以言說的傷痛與蛻變。
與張小花那場沉重而清醒的攤牌,像一場冷雨,澆得廖奎心頭濕漉漉、涼颼颼的。他帶著滿身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說的空落感,在越來越密的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雨水衝刷著村莊的土路,也仿佛想衝刷掉他心頭的煩悶,卻隻留下更深的泥濘。
就在他快要走到技術小組窩棚時,一個身影猛地從旁邊堆放柴火的草垛後閃了出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廖奎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劉淑芬!
她沒打傘,也沒戴鬥笠,渾身早已被雨水淋透,單薄的夏衫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成熟曲線。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和脖頸上,水珠不斷滾落。她的眼睛在雨幕中亮得嚇人,裡麵燃燒著熾烈的火焰,混合著多日未見的思念、被王玲群刺激後的不甘,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