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描淡寫,將白日的驚險一語帶過。
謝薇看著他被樹枝刮破的袖口和褲腿上沾滿的泥漿,沒有再多問,隻是默默地將熱水添滿。
燈光下,廖奎攤開筆記本,開始記錄今日的“考察成果”——當然,明麵上是各種野菜、樹葉的分布區域和生長情況。而在他的腦海裡,另一幅更為隱秘的地圖正在完善,上麵標注著獸道、可能的熊類活動區,以及那條危機四伏的溪流路徑。
獨行的獵手,已經撒出了尋找“利刃”的網,第一次出手,雖有驚無險,但目標,已然清晰了幾分。時間,在每一個平安歸來的夜晚背後,無聲地流逝,催促著下一次的出發。
“思想改造隊”的通知不再是廣播裡遙遠的聲音,而是化為了切實可見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了第七農場每一個人的心頭。
先遣人員在一個陰沉的上午抵達了。沒有歡迎儀式,隻有一輛沾滿泥漿的吉普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場部大院。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穿著半舊但漿洗得筆挺的軍便裝或中山裝,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眼神銳利而審視,與周圍忙著春耕、渾身沾著泥點的農工們格格不入。
他們直接進了場部辦公室,與楊場長、張振山等場領導閉門開會。會議室的門一關,整個場部的氣氛仿佛都隨之凝固了幾分。走廊裡經過的人都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連大聲說話都少了。
這種無形的壓抑,像潮濕的黴菌,迅速在場區蔓延。
中午在食堂打飯時,馬桂花趁著排隊的機會,緊緊挨在謝薇身邊,用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氣音飛快地說道:“薇丫頭,聽說了嗎?辦公室的小劉偷偷瞧見了一眼那初步名單……”
謝薇的心猛地一沉,握著飯盒的手指微微收緊,麵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隻是微微側頭,表示在聽。
“……裡麵有周申那孩子!”馬桂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忍,“還有機耕隊那個父母是留過洋的張技術員,二連那個家裡是資本家成分的女知青……唉,都是些有文化、家裡頭卻……說不清道不明的娃。”
她頓了頓,渾濁的眼睛裡滿是擔憂,又壓低了些聲音:“你和廖技術員……最近也千萬小心些,少說話,多乾活,可彆被盯上了。”
名單雖然還未正式公布,但馬桂花透露的這幾個名字,已經像幾塊投入死水潭的石頭,在謝薇心裡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周申!那個曾經熱情洋溢、善於交際,如今變得沉默謹慎卻依然對他們心存善意的青年。還有其他人,他們或許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原罪”,但在此地,他們本也隻是想求一份安穩,出一份力。
而現在,一份名單,就可能將他們打入另一個境地。
“謝謝桂花嫂,我曉得了。”謝薇低聲道謝,聲音有些發乾。她打完飯,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喧鬨卻令人窒息的食堂。
下午在倉庫,謝薇明顯有些心神不寧。王保管員看了她幾次,最終隻是歎了口氣,沒說什麼,但那種了然又帶著些許無奈的眼神,讓謝薇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陰影已經籠罩到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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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畜牧科的氣氛同樣沉悶。
周申像是徹底失了魂。廖奎讓他去取一把鐵鍬,他愣是拿回來一把鎬頭;韓誌剛跟他說話,他也常常要反應好幾秒才回應。他低著頭,拚命地想把自己埋進活計裡,但那微微顫抖的手指和偶爾失神的目光,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休息間隙,廖奎走到獨自蹲在豬舍牆角,拿著一根草梗無意識在地上劃拉的周申身邊,遞過去一根自己卷的煙。
周申抬起頭,眼裡的光彩黯淡了許多,他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過煙,卻沒點。
“廖哥……”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我可能……待不久了。”
廖奎在他旁邊蹲下,看著遠處在泥地裡打滾的豬崽,沉默了片刻,才道:“彆想太多,名單不是還沒定嗎?”
“定不定……又有什麼區彆?”周申苦笑一聲,那笑容裡充滿了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和譏誚,“像我這樣的,家裡是那樣的情況,自己又……嗬,就像砧板上的肉,什麼時候下刀,隻看人家的心情罷了。”
他用草梗狠狠地在泥地上劃了一道深痕:“我以為,來了北大荒,隻要肯吃苦,肯乾活,把頭埋低點,總能掙出一條路來。可是……這年月,有時候真不是你想安穩,就能安穩得了的。”
他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表麵努力維持的平靜,直指這個時代殘酷的內核。個人的努力和意願,在巨大的洪流麵前,往往渺小得不堪一擊。
廖奎聽著,心中波瀾湧動。周申的處境,何嘗不是他和謝薇處境的某種映照?隻是他們更幸運,擁有空間和係統,尚有一搏之力。但這份“幸運”也同樣脆弱,隨時可能被外部收緊的韁繩勒斷。
他拍了拍周申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麼安慰的空話,隻是沉聲道:“無論去哪裡,保住自己最重要。”
周申紅著眼圈,重重地點了點頭。
下班回去的路上,廖奎和謝薇沉默地並肩走著。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泥濘的道路上,顯得有些扭曲。
“周申……可能也在名單上。”謝薇輕聲說,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廖奎的聲音低沉,“他下午狀態很不好。”
“先遣人員已經來了,名單雖然在‘初步’,但……”謝薇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兩人都懂。初步名單往往就是最終名單的雛形,所謂的討論,很多時候隻是走個過場。
“時間更緊了。”廖奎望著場部方向,目光銳利,“我們必須假設,留給我們的安全活動時間,可能不到二十天了。甚至,更短。”
名單的陰影,如同實質般籠罩下來,不僅讓周申這樣的青年感到絕望,也更像一道催命符,鞭策著廖奎和謝薇,必須更快,更決絕。那個遠在烏蘇裡江支汊河堤的計劃,不再是遙遠的備選項,而是迫在眉睫、必須抓住的救命稻草,否則,等待他們的,可能就是與周申等人相似的、失去自主命運的未知前路。
夜幕降臨,土坯房內沒有點燈,兩人在黑暗中靜靜坐著,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犬吠,感受著那來自外界、不斷收緊的無形之網帶來的窒息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倒計時的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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