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在一個依舊帶著料峭寒意的清晨,三輛覆蓋著泥濘的軍綠色卡車,如同不祥的烏鴉,緩緩駛入了第七農場場部大院。“思想改造隊”正式入駐。
沒有歡迎儀式,沒有多餘寒暄。卡車上跳下來幾十號人,男女都有,大多穿著統一的、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或藍灰色中山裝,表情嚴肅,眼神裡帶著一種審視和改造他人的、近乎刻板的使命感。他們迅速接管了場部招待所的幾個房間,掛上了臨時的牌子,旋即開始了工作。
農場的氣氛,幾乎是在一瞬間降到了冰點。
廣播裡不再僅僅是生產口號,開始頻繁插播關於“加強思想教育”、“肅清流毒”的社論和通知,語調嚴厲。平日裡還算熱鬨的食堂,吃飯時都安靜了許多,人們埋頭快速扒拉著碗裡的食物,儘量避免眼神接觸,尤其是那些自知家庭成分有“問題”的人。
名單,雖然仍未正式張榜公布,但已經像無形的鞭子,開始抽打在特定的人身上。
周申是在下午被叫去的。一個穿著舊軍裝、表情冷硬的年輕隊員來到畜牧科,直接點名。那一刻,整個豬號附近仿佛都安靜了,韓誌剛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秦技術員用眼神死死按住。周申本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放下手中的鐵鍬,默默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低著頭,跟著那人走了。
他離開的背影,單薄而蕭索,仿佛不是去談話,而是走向刑場。
等他回來時,已是傍晚下工時分。他幾乎是踩著最後一縷天光,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畜牧科宿舍區的。沒人敢上前詢問,但他那徹底失去血色的臉,更加深陷的眼窩,以及身上那股仿佛被抽走了魂兒的死寂,已經說明了一切。他誰也沒看,徑直鑽進自己的鋪位,麵朝牆壁,一動不動。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周申,以及名單上那些尚未被點名的“可教育好的子女”們,正真切地感受著這座大山的重量。農場裡人心惶惶,一種兔死狐悲的壓抑情緒在無聲蔓延。人們說話更加小心,行事更加謹慎,生怕一個不慎,那無形的鞭子就落在自己頭上。
在這片壓抑得令人窒息的風暴前奏中,廖奎和謝薇如同兩座沉默的礁石。
他們依舊按時上下工,廖奎在畜牧科忙碌,偶爾還會跟張振山彙報一下“水源勘察”的進展自然是經過修飾的版本);謝薇在倉庫一絲不苟地清點物資,麵對王保管員欲言又止的複雜目光,她也隻是回以平靜的、帶著些許恰到好處不安的眼神。
但他們之間的交流,在公開場合幾乎降到了零。即使是在土坯房外偶遇,也隻是目光短暫交彙,微微頷首,便各自走開。他們必須最大程度地降低存在感,避免在任何細節上引起“思想改造隊”的注意。家中有勞改父母的謝薇,本身就是高風險人群。
隻有在夜深人靜,進入絕對安全的【幸福小屋】後,那緊繃的弓弦才會微微放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沉重的壓力。
“周申今天被叫去了,回來狀態很不好。”謝薇低聲道,語氣裡帶著物傷其類的悲涼。
“嗯。”廖奎閉著眼,揉著眉心,“我們時間不多了。改造隊一旦全麵開展工作,核查會更加嚴格,外出也會受到限製。”
他們很清楚,這場針對特定人群的“思想風暴”,正在急劇壓縮他們本就狹窄的行動窗口。河堤勞動是他們唯一的機會,必須趕在改造隊的觸角徹底收緊、或者將他們列入重點監控名單之前動手!
虛擬訓練依舊在每晚進行,但內容更多是心態調整和細節打磨。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推演、所有的物資準備,都已就緒。現在需要的,是等待那個特定的日期,以及……在最後時刻,保持絕對的冷靜和耐心。
風暴正在第七農場的上空積聚、盤旋,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而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平靜之下,兩顆為了至親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心,正如同上緊發條的精密鐘表,冷漠地計算著最後的時間,等待著衝破這牢籠的、唯一的機會。
外麵的風聲鶴唳,內部的壓抑緊張,都化為了燃料,注入他們決絕的意誌之中。平靜,隻是風暴吞噬一切前,最後的偽裝。
夜色,如同一塊浸透了濃墨的厚重絨布,將西山窩棚區緊緊包裹。距離勞改隊出發前往黑水河段,隻剩下最後十幾個小時。這是最後的窗口,不僅僅是行動的窗口,也是嘗試溝通、爭取父母理解的最後機會。
廖奎和謝薇都知道,此行風險極大,成功的希望渺茫,但若不做這最後一次努力,他們於心難安。空間坐標無法使用廖奎的坐標在黑水河,謝薇的在家),他們隻能依靠雙腿和技能,再次進行那漫長而危險的潛行。
單程近四個小時!兩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憑借著【環境隱匿術】和【危機預警】,在泥濘崎嶇、黑暗籠罩的山野間穿行。他們避開了一切可能有光亮和聲響的區域,耳朵捕捉著風聲、蟲鳴,以及遠處可能傳來的巡邏腳步聲。每一根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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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窩棚區時,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再次襲來。流動哨的燈光偶爾劃過夜空,探照燈依舊在不規律地掃視。兩人伏低身體,在陰影中一點點挪移,利用地形和窩棚本身的遮擋,終於再次靠近了父母所在的那處邊緣窩棚。
窩棚裡沒有任何光亮,死寂得讓人心慌。隻有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聲,顯示著裡麵還有生命存在。
謝薇趴在冰冷的、帶著潮氣的土地上,將嘴唇湊近窩棚木板牆壁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用儘全身力氣,將聲音壓成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流,送了進去:
“爸……媽……是我們……”
窩棚內,似乎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的、壓抑的抽氣聲。
謝薇的心臟狂跳,她不敢停頓,語速極快卻又異常清晰地將他們反複推演的計劃核心,用最簡潔的語言傳遞進去:
“明天……黑水河段……加固河堤……我們會製造混亂……隻有幾秒鐘機會……跟我們走……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媽的身體……不能再拖了!”
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和懇求,尤其是在提到母親的身體時,那種焦灼幾乎要衝破壓抑的音量。
緊接著,廖奎冷靜、低沉的聲音接上,如同冰冷的鐵,敲打在寂靜的黑暗中:
“爸,‘思想改造隊’已經進駐農場,秩序正在收緊。過了明天,監控隻會更嚴,體力消耗更大,逃跑的可能性……無限接近於零。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這是生存!”
他試圖用最殘酷的現實,擊穿嶽父那基於氣節和父愛的固執壁壘。
窩棚內陷入了更長久的、死一般的沉默。這沉默,幾乎要將外麵兩人的心臟都凍結。
終於,裡麵傳來了動靜。是謝廣安的聲音,那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疲憊,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同樣壓得極低,仿佛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走!”
隻有一個字。
沉重,決絕,不容反駁。
隨即,是蕭雅姿帶著哭腔的、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薇薇……小奎……走吧……彆管我們了……不能連累你們……求你們了……”
那一聲“求你們了”,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謝薇的心臟,讓她瞬間淚流滿麵,幾乎要失控地嗚咽出聲,她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臂,才將悲聲壓回喉嚨裡。
廖奎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幫助他維持著最後的冷靜。
他知道,最後一次溝通,失敗了。父母的拒絕,比上一次更加徹底,帶著一種瀕臨絕望般的、隻為保全他們的決絕。
不能再待下去了!停留的每一秒,都在增加暴露的風險。
廖奎用力拉了一下幾乎癱軟的謝薇,用眼神示意。謝薇淚眼模糊地看著那冰冷的窩棚,仿佛要將父母的身影烙印在靈魂深處,然後猛地一咬牙,跟著廖奎,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向後退去,迅速融入更深的黑暗。
歸途,比來時要更加沉重,更加冰冷。四個小時的潛行,仿佛行走在無間地獄。希望徹底熄滅,隻剩下那條早已預設好的、不容回頭、也必須強行將父母拖出來的……絕路。
西山窩棚區在他們身後,重新被死寂和絕望籠罩。而那聲決絕的“走”,和那聲泣血般的“求你們了”,將如同烙印,永遠刻在廖奎和謝薇的記憶裡,成為他們即將踏上的那條血火之路的,最後、也是最沉重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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