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說變就變,方才還晴空萬裡,轉眼間便有厚重的烏雲自天際線翻湧而來,低低壓在第七農場的上空,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悶。空氣黏濕而燥熱,連平日裡聒噪的蟬鳴都偃旗息鼓,仿佛預感到了什麼。
廖奎剛從豬號出來,滿身都是消毒水和牲畜混合的氣味,正準備去水房衝洗一下。路過場部那間兼做郵電所和廣播室的土坯房時,負責收發信件的駝背老孫頭從窗口探出身子,喊住了他:
“廖奎!有你的信!東風縣來的!”
又是東風縣?紅星公社?
廖奎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快步走過去,從老孫頭手裡接過那封薄薄的信。信封依舊是那種粗糙的牛皮紙,上麵的字跡卻不再是李主任那沉穩有力的筆觸,而是換了一種略顯稚嫩、卻帶著幾分慌亂潦草的字體。
寄信人落款處,寫著“劉淑芬”。
看到這個名字,廖奎的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那是紅星公社技術小組的外圍成員,一個曾經對他有過超越同誌情誼好感的女人。在他選擇與謝薇共赴北大荒,並在臨行前明確而委婉地了斷了那層模糊的關係後,兩人便再無私人通信。此刻她突然來信,絕非尋常。
他捏著信,沒有立刻拆開,仿佛那薄薄的信封有千鈞重。他謝過老孫頭,轉身走向畜牧科後麵一處僻靜的、堆放著廢舊農機具的角落。這裡相對隱蔽,不易被人打擾。
背靠著冰冷鏽蝕的鐵犁,廖奎深吸了一口帶著鐵鏽和塵土味的空氣,撕開了信封。
信紙隻有一頁,上麵的字跡果然顯得倉促而緊張,有些地方的墨水甚至被水滴暈染開,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廖奎同誌:”
開頭的稱呼,帶著刻意拉遠的、符合時宜的疏離。
“見信如晤。貿然來信,實因公社近日發生巨變,心中惶惑,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應當告知於你。”
看到這裡,廖奎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李主任……他,已於上月被正式停職,接受隔離審查。”
儘管早有預感,但親眼看到這行字確認,廖奎還是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被人當胸重重捶了一拳。那個如同父輩般給予他信任、支持和最初舞台的李主任,到底沒能躲過去。
“罪名是……‘包庇曆史不清白人員’和‘頑固堅持唯生產力論,抗拒思想改造’。”
廖奎的拳頭無聲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又是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曆史不清白”恐怕指的就是李主任早年某些複雜的社會關係,而“唯生產力論”更是無稽之談,無非是打擊他狠抓養豬場生產、強調技術的重要性罷了。
“鬥爭很激烈……李主任被帶走那天,很多人都不敢說話……技術小組也受到很大波及。陳衛紅組長被頻繁叫去談話,要求揭發檢舉,壓力很大,人都瘦了一圈……趙小深現在也極其低調,幾乎不再負責外聯工作,整天埋頭乾活,話少了很多……”
信中的描述,雖然簡短,卻如同一幅幅灰暗的畫卷,在廖奎眼前展開。他仿佛能看到陳衛紅那堅毅卻難掩疲憊的臉,看到趙小深那原本靈動的眼神變得沉寂,看到整個紅星公社養豬場那曾經充滿活力的技術小組,如今被一片肅殺和猜疑的氣氛所籠罩。他們這條重要的外部聯係,這條通往過去、通往“家”的情感紐帶,已然風雨飄搖,近乎斷絕。
劉淑芬在信的最後寫道:“……外麵的風聲越來越緊,很多事身不由己。廖奎同誌,你在北大荒,務必一切小心,謹言慎行。前路莫測,望自珍重。此信閱後即焚,勿再聯係。”
落款處,隻有一個匆忙寫下的“芬”字,帶著一絲決絕的顫抖。
廖奎緩緩將信紙折好,重新塞回信封。他沒有立刻銷毀它,而是緊緊攥在手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頭,望著頭頂那越聚越濃、仿佛隨時都會塌下來的烏雲,胸腔裡充斥著一種混合著憤怒、悲哀和無力的滯澀感。他曾以為,北大荒已是風暴的前沿,是鬥爭最激烈的地方。現在看來,他錯了。外麵的世界,那場席卷一切的洪流,遠比這片看似荒涼的土地更加洶湧、更加酷烈,更能輕易地將人吞噬。
紅星公社,那個曾經給予他溫暖、認可和施展才華空間的“家”,那個他和謝薇內心深處偶爾會思念和寄托希望的遠方,如今已徹底陷入了漩渦中心。李主任倒台,技術小組分崩離析,曾經的夥伴們自身難保。
最後一方尚且算得上“淨土”的回憶之地,也失守了。
他們,廖奎和謝薇,真正成了漂泊在這北大荒無邊原野上的孤舟。所有的外部依托都已斷裂,所有的退路都已消失。從今往後,他們能依靠的,隻有彼此,隻有藏在靈魂最深處、絕不能為外人所知的係統空間,以及他們自己在這絕境中磨礪出的、越來越堅韌的意誌和越來越謹慎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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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陰雲,與頭頂的烏雲連成一片,沉甸甸地壓下來。
廖奎將信小心地收進內袋,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梁,朝著那間破舊卻承載著他們所有秘密與希望的土坯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