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異的轟鳴聲由遠而近,與之同時,蒼茫大地與天空交接處,大片灰黃色雲霧平地而起,仿佛一種奇特的毒瘴,但對北地百姓而言,此物卻比毒瘴更為可怖。
近兩寸長的蝗蟲張揚地震動著黃褐色的翅膀在空氣中快速穿行,成百上千萬振翅聲彙集成巨大的轟鳴聲,鋪天蓋地般籠罩下來。
無垠的大地被強行蒙上了一層惡心至極的黃翳,到處是蠕動的蝗蟲,高大的樹冠上不時有折斷的樹枝掉下,掉到半空的肥碩樹枝迅速減肥變瘦,等到落地,就隻剩下光禿禿的沒有樹皮的枝乾。
道路兩邊大片大片豐收在望的農田成了蝗蟲的采食場,田地裡傳來類似春蠶齧咬桑葉的沙沙聲,隻是聲音大了好多,纖細的莖葉撐不住體型健碩的蝗蟲,挺直的麥穗尚未長成飽滿便頃刻間不見了蹤影。
眼前的一幕饒是看過多次,仍是令人毛骨悚然。
埋頭藏在父親胸膛下的孩童終於被放開,忙不迭地探出頭來卻被眼前景象駭得發抖,後知知覺地抽噎哭泣著重新偎依向父親。攬著孩童的父親卻是失了神誌一般恍然不覺,黑黢黢溝壑縱橫的麵上儘是木然。
滿目枯黃下,綠色成了最為醒目的顏色。失去希望與光芒隻剩空洞的眼睛仍留有本能,本能地追逐著,看向那抹象征生機的亮色——
“你是仙人嗎?”無知的孩童問出了無數人的心聲。
“不是哦~”
雪膚白發的美男子溫柔地說道。
他身著一件鬆綠色長衫,肌膚與長發皆白皙如雪,在漫天的昏黃之中,出塵得仿佛世外仙人。
他的聲音也如美玉輕輕碰撞發出的脆鳴般好聽:“我是北定王府郡主禦下的侍者,奉郡主之命前來收購蝗蟲。”
窮苦的莊戶人家半生不曾走到過比鎮子更遠地方,狹仄的見識與貧瘠的詞彙令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眼前人的氣度與容貌,隻是本能地、敬畏地、驚異地,看著這個容貌俊美奇異到不似真人的男子俯身摘下一隻爬到他腳上的蝗蟲。
尋常時節應當是青綠色的蚱蜢在蝗災之中變成了黑斑交雜的黃褐色,醜陋而猙獰,強勁有力的蟲腿遍布鋸齒,狠狠蹬在那修長白皙的手指上。那好聽得不似人聲的聲音,娓娓繼續說著:“像這般的蝗蟲,若是新鮮的送來,五斤換一文錢,或是抵一斤細糧;若是曬乾了送來,便是三斤一換;另有治療頭疼腦熱神昏乏弊的清瘟散,家中老小皆可飲得,也是一文一換。”
聲音入得耳中,一點一點彙聚在一起,先成詞,再成句,莊稼漢子慢慢瞪大了眼睛:“你說真的?!”
“兄台觀在下像是騙子嗎?”
美男子輕笑著,日光下肌骨白皙到幾近透明,仿佛隨時會在光輝中消散。
這般神仙人物怎麼會是騙子?!
憨實的莊稼漢子想都沒想就抬手給了自己一嘴巴,也不去管火辣辣腫起的麵頰,憨聲道:“仙人你等著,俺們這就捉!”
“俺也能捉!”
“俺們也能給仙人捉蝗蟲!”
……
一時周圍人都爬起來圍了過來。
美男子退後一步,抬手指了指東南方向,那邊的河道中有著影影綽綽的帆船影子:“郡主的運糧船便在那處,堆了山一般的糧食,如今卸在此地官府衙門裡,正是奉郡主之命要換給諸位鄉親,大家捉了蝗蟲儘可來換。”
相似的場景沿著河道在北地一遍遍上演。
北疆受災二十三州幾乎是成扇形分布開來,濟水長河橫貫其中,衛青鋒禦下的運糧船隊便是持北定王手令自濟河入海口駛入,逆流而行,一路經由沿河道分布的溪州、江州、澱州、汷州、沄州,每行至一州之所,視當地及周邊受災情形,卸下萬擔至數十萬擔糧食交由當地官府。
城樓下,幾根竹竿茅草簡單撘出長長幾排草棚,四麵透風,就算收拾得齊整乾淨,實論起來比之略富貴些人家中的馬棚都不如。
草棚下一口口巨大的鐵鍋中不斷翻騰著水汽,無數背著籮筐扛著麻袋的災民滿麵風塵蹣跚而來,到了草棚便能領得一碗粥水,不如何濃稠,卻也看得到米粒。
一碗粥水下肚,精神氣好上一些,立馬有官府的差役上前稱量。有那聚眾而來蝗蟲捉得多的,當場便能換得好幾袋百十斤的未曾脫殼的穀物。
積年的老農小心地解開一角麻包繩頭,抓出一把搓去糠皮,登時便有渾濁淚水沿著溝壑縱橫的麵頰流了下來。
都是上好的細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