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緩緩拉開,聚光燈尚未亮起,幽藍的底光勾勒出舞台的輪廓。
青州大學禮堂內近乎滿座,嗡嗡的議論聲像夏夜的蟬鳴,藏著一絲躁動與期待。
側台的陰影裡,林楓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鎖定了貴賓席第三排正中央的那個身影——校外評審、市宣傳辦的陳主任。
下午登記節目時,陳主任接過那張薄薄的申請表,目光在“申報人:林楓”上停留了足足三秒。
那道微不可察的皺眉,林楓隔著一張桌子都看得分明。
然而,當他的視線移到節目名稱——《我們的四年》,以及那句簡介——“致敬平凡的大學生活”時,緊繃的嘴角又鬆弛了下來。
一個足夠安全、足夠無聊、足夠符合“青春獻禮”這種場合的懷舊主題。
陳主任最終揮了揮手,準了。
他大概以為,林楓這個曾經的“刺頭”,在碰壁多次後,終於學會了何為“成熟”。
此刻,陳主任正與身旁的校領導談笑風生,姿態放鬆。
他以為自己看透了劇本,卻不知自己早已是劇中人。
第一束追光亮起,打在舞台中央。
一個幾乎一比一複刻的男生寢室出現在觀眾眼前,正是傳說中的404寢室。
上鋪床頭貼著褪色的動漫海報,書桌上散亂地放著幾張寫著土味情話的手寫卡片,牆角甚至還孤零零地立著一根被摩挲得油光發亮的木棍。
四個穿著肥大軍訓服的演員笨拙地從寢室門後走出,隨著激昂的《團結就是力量》音樂,在台上邁著滑稽的同手同腳的正步。
“順拐四人組,出列!”台詞一出,全場爆發出第一個笑點。
演員們誇張地模仿著軍訓時被教官訓斥的場景,一個哭得鼻涕冒泡,一個嚇得雙腿篩糠,在教官轉身的瞬間又扮個鬼臉,瞬間逗笑全場。
觀眾們仿佛被拉回了那個炎熱又充滿傻氣的夏天,善意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陳主任也看得忍俊不禁,他徹底放下了心防,身體向後靠在柔軟的椅背上,對旁邊的校領導低語:“不錯,接地氣。現在的年輕人就喜歡這種懷舊搞笑劇,無傷大雅,還能引起共鳴。”
第二幕,燈光溫暖,演員們圍坐在寢室裡,聊著考試掛科、暗戀的女孩、未來的迷茫。
那些對話真實得像是從每個人的大學生活中複刻而來,引得台下唏噓與笑聲交織。
這是一場完美的偽裝,用最柔軟的共鳴包裹著最堅硬的內核。
然後,第三幕的鼓點毫無征兆地敲響。
全場燈光瞬間熄滅,隻留下一束慘白的光,打在舞台正中。
所有歡快的背景音樂戛然而生,死寂中,一個經過處理的、仿佛來自遙遠時空的男聲通過音響,清晰地傳遍禮堂的每一個角落。
“我不會再出現了。但如果你聽見有人問‘為什麼’,那就是我在說話。”
是張野的聲音。
陳主任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猛地坐直了身體,像一根被瞬間拉緊的弦。
不對勁。
舞台上,四位演員在黑暗中緩緩脫下了身上的軍......訓服,隨手扔在地上。
當燈光再次亮起時,他們內襯的t恤露了出來,慘白的布料上,印著一行行黑色的、觸目驚心的大字。
“知識不是恩賜。”
“證書不該是贖罪券。”
“傷疤不是恥辱章。”
演員們不再表演,他們站成一排,麵無表情,如同四座沉默的雕塑。
然後,他們開始輪流朗誦,聲音不高,卻像一顆顆沉重的石頭砸進靜默的湖心。
“……我一天在工地上綁十六個小時鋼筋,手上的繭比我兒子的課本還厚。他們說,這是為了下一代。可我兒子告訴我,他的老師說,不好好讀書,以後就像你爸一樣沒出息……”
這是建築工老劉的證言。
“……我摸著書頁上的盲文,就像在黑暗中觸摸星光。他們給了我‘自強不息’的錦旗,卻收走了我唯一可以借閱盲文書籍的閱覽室,因為‘使用率太低,不符合效益’……”
這是小秦的盲文筆記節選。
“……阿靜走後,我整理她的遺物,發現一本厚厚的日記。裡麵沒有抱怨,隻有一行行代碼和她寫給自己的話:‘再改一版,再試一次,也許就能拿到offer,讓媽媽不那麼辛苦了’。可她到最後,連一份正式的合同都沒有……”
這是阿靜母親顫抖的錄音。
一句句,一聲聲,不再是虛構的台詞,而是淬煉於真實血肉的獨白。
禮堂裡死一般的寂靜,先前輕鬆的空氣被抽乾,取而代代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
觀眾們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許多人下意識地向前探出身子,仿佛要聽得更清楚一些。
就在這時,觀眾席中後方,一個頭發花白、身板硬朗的老人默默舉起了手機,打開了閃光燈。
他身旁,十幾個同樣沉默的中年男女,也紛紛舉起手機,點亮了那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