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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濁浪之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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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乙王即位元年,殷都相城之上,陰雲凝滯如鉛塊,仿佛懸壓在每一位商朝臣子的心中。鉛雲如巨大手掌扼在相城之上,連群鳥的啼鳴亦早沒了蹤影。祖乙獨自在宮室中央踱步,目光被夯土基座上蜿蜒攀爬的水漬牽引——那是前夜雨水浸透黃土留下的沉默證詞,昨日傍晚宮牆外隱隱傳來的叫嚷哭號,猶在耳際回蕩。黃河又決堤了,渾濁的怒流似乎裹挾著生民的哭喊和倉皇奔逃的腳步。

沉重宮門忽然被緩緩推開,一道身影悄然而至,未敢驚擾君王的沉思。來者須發已帶霜色,目光卻如淬過火的銅戈般明亮沉穩,正是賢臣巫賢。

“臣參見大王。”巫賢恭敬拜伏於地,聲音如同打磨過般溫潤而平靜。

祖乙頓下腳步,抬手示意平身。“你來了……這腳下濕痕,宮牆外民聲,還有天頂上這化不開的雲……”他轉身,望著殿外灰沉欲雨的天空,“朕心中所困,便如這一塊塊潮濕的夯土,層層累疊。”

話音落處,恰有侍從無聲入內,為祖乙捧上一件鑲飾細密雲雷紋的玄黑繒衣。王的目光未曾離開那濕痕與沉雲。侍從屏息服侍,衣料摩擦的微響像被無限放大在空曠殿宇裡,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遲緩而凝重。

巫賢並未立即接話,隻微微俯首,視線恭敬而溫存地凝注在君主袍襟下那雙沾滿稀泥的麻履上——帝王分明剛親臨泛濫歸來。終於,他開口,聲音如薄刃穿透鉛雲,字字清晰入耳:“君王之憂思,卑職未嘗一日敢忘。大河湯湯,失道傷民,都邑之安危,如懸於一線。”他略作停頓,眼神堅定地迎向祖乙,“無非當為營建王宮之大事,另擇新邑而已。”

祖乙的眸子驟然被點亮,像青銅器皿被火炬瞬間映照生輝。“巫賢!卿既洞悉孤心,必已為社稷計深遠。”他向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因期盼而繃緊,“耿地可乎?”吐出的字眼裹挾灼熱的吐息,徑直投向眼前的重臣。兩人之間沉重的空氣仿佛被燒開一道豁口。

巫賢俯身再拜,起身時指向北方遠處朦朧的莽原。“耿邑居北,有丘如阜,足堪屏障。水脈回環而處高位,大河奔湧亦罕能傷及。”他話音穩重如磐石墜地,沒有驚雷炸響,卻震徹殿宇穹頂,“臣細細勘之,吉地無疑。請君王決斷!”

祖乙陡然挺直背脊。他大步走向殿外的露台,勁風撲麵如冷刃,衣袍獵獵鼓張,青銅獸麵佩飾叮當撞擊。他的視線越過都城低矮的泥牆,掠過一片倒伏淤堵的青翠原野,竭力望向北方天地相接之處。灰暗的天際下,他仿佛已然望見了一座嶄新的城邑在堅實高聳的土崗之上升起,城垣厚重,青煙嫋嫋。那個遙遠沉靜的影子如銅鏡表麵清晰的倒影撞入胸口,他屏息頷首:“善!”

翌日早朝,殿前丹墀之上,群臣的麻履各自沾著深淺不一的黃泥——昨日洪水的痕跡仍纏繞在腳下每一寸土地,也在各人眉宇間結下憂煩的冰霜。祖乙緩緩落座於矮榻之上,視線掃過階下每一位重臣的麵孔,他們的神情如同浸了黃連汁的龜甲刻痕。他袍袖微動:“朕誌已決。河水無常,相都如置沸鼎之上。當效盤庚之賢明,再舉社稷於危傾。”他聲音沉啞卻鑿開滿殿寂靜,“北邑耿地,近水而居高,可卜為新都。”

話音未落,一位發色如霜的老臣猛然匍匐在地,寬大的深衣鋪展如哀憫的羽翼:“臣鬥膽!”頭顱沉沉叩擊地麵,聲音嘶啞如裂帛,“相邑乃祖、宗命脈,倉鼎成列、宗廟森嚴!安土方能尊祖敬宗,敬宗方能得佑乎上天!”尾音帶著瀕危似的抖顫,回蕩在空曠的王庭深處。

緊接著又有重臣出列,冠冕玉珠碰撞叮當亂響:“王言大善!”他指向殿外氤氳不散的濕氣,“連日水氣侵骨,連卜用最厚實的龜甲也浸得朽軟無力!巫卜龜骨難成兆紋,若貿然遷徙,觸犯何神何鬼豈得知?吉凶晦暗,祈大巫三思!”聲音緊繃如同即將崩裂的龜甲。階下嗡嗡的議論聲瞬間如群蝗振翅,竊竊疑慮彙成沉滯的波濤。

祖乙的指尖無意識地在青玉鉞冰冷的柄棱上刮過,留下細不可聞的沙沙微響。麵對洶洶人言,心頭如同投入滾湯的石塊,翻沉滾沸。他的目光如狩獵鷹隼驟然鎖定了沉默於側、垂首凝思的巫賢。所有聲音凝固了,眾人視線交彙於一處,沉重的寂靜壓下,如同銅鼎驟然合蓋。

巫賢如鶴立群臣之中,神色凜然如初鑄的青銅禮器。他從懷中緩緩取出一隻黝黑厚重的龜腹甲,其上布滿了被火烤炙灼燙成的縱橫裂紋,如同大地的創口刻印於此,帶著火的餘威和犧牲的餘溫。

“耿地之兆,臣已秉至誠於燎火,卜於蒼旻。”他雙手托甲,高舉過頂,那龜甲上的裂痕在殿內昏暗的光線下,如命運之眼森然睜開,“兆曰:從。河水遷流,天命昭示——‘自西祖東,適彼高岡’!大吉之象!”

最後那幾字斬釘截鐵,回聲撞上冰冷的牆壁跌落,在無聲中摔碎,激起餘響如鐵屑震蕩耳膜。殿堂內陷入死寂,再無駁詰之聲。祖乙微微頷首,眼角緊繃的紋路鬆弛下來,指尖滑過青玉鉞柔潤冰冷的弧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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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都的旨意猶如一場驟然降臨的暴雨,無聲浸潤,卻又迅猛地推動巨大而滯澀的齒輪轉動。祖乙的步履踏在昔日熟悉而今陌生的土地上,巡視舊都每一處即將被遺棄的角落。糧倉裡粟稷堆疊成山,他捧起一捧飽滿溫熱的金穀,又任它們從指縫間窸窣滑落;站在寬厚的城牆垣頂上,他摩挲著被風雨歲月侵蝕而褪成灰白色的夯土壁,指尖能觸到每一層疊加的力與記憶。相邑是祖先埋骨的厚重土壤,縱使深陷濁浪淤泥,也固執地牽扯著他的血脈,根係般深陷痛楚。

然而新都的號角終究不可逆轉,殷商的力量如沉默的河流開始朝著北方的耿地奔湧。祖乙身著簡樸戎服,站在遷徙大隊的最前端。他抬頭,北方地平線上仿佛已矗立起耿邑輪廓的虛影。相城最後的景象在身後緩慢消退、坍塌,隱入茫茫霧氣彌漫的長路儘頭。無數雙赤腳沉重踏上北方陌生的泥土,車軸吱呀呻吟,如巨大而緩慢的心臟搏動,敲擊著土地。車輪碾過新泥,留下深深轍痕如命運刻下的印記。

隊伍最終停下。耿都的初坯已在河畔的高阜上裸露。夯土圍出的地基方方正正,粗糲得如初生之骨,毫無圓熟光潤可言。祖乙命人設下土壇,恭敬獻上犧牲的香氣和虔誠的黍酒。他仰望著這片空曠而蒼茫的營地,赤裸的黃土在日光下刺眼。他低聲對身旁的巫賢喟歎:“空漠蕩蕩,何日能再睹宮闕連雲?再聞鼎食鳴鐘之聲?”荒蕪之中生長的疑慮如野草鑽心。

巫賢的眉眼間卻沉澱著銅器般的堅定:“時日必將予之,此乃吉地定當回饋商土蒼生!”

祖乙默默頷首。他的腳步踏過高低不平的荒灘時,眼神終於捕捉到了耿地真正的魂魄——遠處那片無垠沉默的森林。它們蒼黛起伏如凝固的黑色波瀾,林梢深處隱約傳來沉悶的聲響,似伐木,像鋸石,更像是某種巨獸在地下深沉而有節奏地搏動。這是大地的筋骨,正等待商族工匠的斧鑿雕琢。林濤聲灌入耳內,帶來一種原始混沌的力量感。

“立城必起於宮室。”幾日後,祖乙親臨宮基現場,他的腳踏上剛剛夯築結實、尚存潮氣的黃土地基,尺寸較舊宮寬敞許多。泥土在靴底留下清晰濕潤的印記。周遭工匠如蟻聚散,肩扛背馱圓木巨木,汗珠砸落在夯土上,騰起細小塵煙。他指向宮基中心那片更為高敞、預留廣闊的位置,聲音低沉如同石磨碾碎砂礫:“此地,當起一座最宏闊的殿堂。不唯祀天祭祖,亦為朝會群臣,布政決事!”目光穿透了眼前的塵煙和未乾的泥土,仿佛已然見朱彩雕梁橫跨頭頂。

相都舊宮的木作老匠人“倕”,他那滿是斧削刻痕和木繭的手撫過身旁一根剛剝去樹皮的粗壯椴木。樹乾散逸著鮮冽苦味的清香。老倕對身旁緊張記事的兒子低語,帶著滄桑的寬慰:“瞧這木頭,耿地比那水患之地可強得多!材乾密實,日後豎起的大柱能立五百年不倒!”話語裡帶著一種時間凝練的自信。

暑氣蒸騰的七月終於過去,秋風吹落金黃的樹葉時,耿都王廷迎來了第一次正式的朝會。新落成的大殿還散發著濃重的泥土、新木與漆料混合的氣息。粗糙的梁柱猶帶青皮木紋,地上夯土未完全乾透。新都大小諸臣列於空曠大殿兩側,深衣佩玉,肅立無聲。祖乙獨坐於鋪設整張虎皮的矮榻之上,手中青銅酒爵沉甸甸壓手。酒爵裡黍酒微濁,映著他凝重沉思的輪廓。

“北土寒重,糧黍難熟。都內百工徒眾、貴胄仆役何止萬眾?僅憑貢賦,來歲開春前糧草恐已不敷!”負責庫稟的老臣聲音枯竭顫抖,如同焦葉在冷風裡簌響。他額頭汗珠順縱橫皺紋艱難滾落。

負責征收的官吏緊跟著匍匐在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鉛墜地:“新地疆野未定,各部族尚在觀望,所貢粟米、犬馬……不足舊都三中之一啊,大王!”

階下瞬間死寂,唯餘殿外寒風刮過梁柱縫隙的嗚咽。

祖乙手中的酒爵無聲放回鑲玉的青銅方盤之上,碰撞清脆。目光如電,冷硬如凍土:“命臣下四出,速行丈田!”聲音斬斷寒氣,鑿開殿內凝固的寂靜:“分耿邑近郊肥美之地,賜予效順的舊族、臣屬;近河之淤土,劃分與城邑徒眾、百工。”每一句都如同鑿石釘入人心,“各自安生拓墾,今歲耕者,免其糧賦!”言語已帶戈矛的鋒芒。

階下老臣眼瞳驟然被點亮,枯瘦的雙手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深深伏拜,聲音哽咽:“王恩深澤,德被庶民……此命一出,耿地來春必沃野彌望!”

第一年開春,田野裡新綠的嫩苗初露,耿地空曠卻蘊含生機。相都最後一批重要的宗廟重器終於千裡迢迢運抵耿邑,笨重的木箱蒙著厚厚的塵土。為首一個巨大的木匣被數十人合力抬起,繩索深深勒進他們的肩膀。祖乙親自迎在宮門之外,目光觸及木箱上熟悉的捆綁繩結圖案時,神情驟然鬆弛。他急急揮手:“開!”

沉重箱板被撬開,剝落的泥土灰塵簌簌揚起。箱內填充的麥稈和乾草被小心扒開,如同拂去記憶的浮塵。一尊巨大的青銅方鼎,三隻渾圓的袋足穩穩立著,器腹渾圓如大地之形,口沿寬平如蒼穹之尺。鼎身遍布蒼勁凝重的獸麵饕餮紋,繁密如林間的枝葉又透出神性的森嚴。縱使經曆了塵土顛沛,獸目那兩枚鑲嵌的瑩潤綠鬆石依然幽幽燃燒著亙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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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屏息肅立。巫賢走上前,蒼老但依然沉穩的手指鄭重拂過饕餮粗獷的棱角,每一寸銅麵都凝固著鑄造時的火焰。他對著青銅低語,聲音沉入金屬的記憶:“安抵此處,佑我商土。”

祖乙在巫賢身旁默默蹲下,伸出指尖,極其緩慢地觸碰鼎腹,那冰冷光滑的銅壁之下,仿佛有脈搏從商族久遠始祖延續而來,微弱卻執著地在指尖跳動。

“請王為它銘文!”巫賢肅然而言。

祖乙霍然起身,聲音回蕩在初春的宮室清冽空氣中:“取鑄銅範!”早有侍從抬上一方新翻的濕陶範,泥氣濕潤芬芳。他拿起青銅刻刀,手腕凝勁於方寸之間。刀鋒如犁鏵,在濕軟的泥範表麵行進、深深犁出遒勁的線條,每一劃都如鑿入自己的骨骼:

“惟王元祀,天命歸耿。安邑止滔,永綏於殷。”

刀尖落下最後一道鋒銳的痕跡,字字如銅汁初凝,沉甸而嶄新。他擱下刻刀,仰首看向殿頂尚未完工、空露出幾縷天光的梁架。光線照在方鼎古樸厚重的獸麵上,饕餮之眼綠鬆石幽光隱耀。

新都尚未成城垣連綿,耿地冬日的朔風尖嘯灌入未漆的梁柱間隙。祖乙裹著厚實的狐裘,立於王宮尚未合攏的高高土台邊緣,寒氣砭骨入髓。他的目光竭力掃視著夜色下初具輪廓的耿都:遠望處,隱約可見已建成的司工坊、冶鑄處徹夜不息的窯火,火光熔燒著冰冷的夜空,如同大地睜開的赤紅眼睛;城牆仍在深挖的基礎溝壑旁堆出逶迤的黑影,如同沉睡的巨獸脊骨。更遠處,廣袤無垠的北方莽原浸沒於夜色,如墨汁沉入深潭。

明日便是新宮主殿正式上梁之日,北風穿透單薄裘衣直刺肌膚。相都濕滑的地基與臣子匍匐阻諫時顫抖的聲音似又掠過眼前。他收緊狐裘領口,寒風中低低自語,氣息在麵前凝成一團迷茫的白霧,又被風吹散:“此處無遮攔……無蔽障……”聲音落進風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空茫與寒意。

“但此處有深根。”巫賢的聲音自身後沉沉傳來,踏雪的腳步輕緩無聲。他立在祖乙身側,目光亦投向那片深邃未知的莽原:“大王且看——”他抬起手,指節蒼勁如嶙峋老枝,指向夜色中隱隱起伏的森林輪廓,“那些巨木已離山伐下。明日上梁,便是我耿邑立起脊骨之時!”話音沉穩如石鑿入地,蓋過嗚咽風聲,“天視自我民視,天命亦在人謀之中!”

祖乙的目光隨著巫賢所指的方向,再次投向黑暗中沉默的林莽深處。巨大的原木早已在匠倕統領下,由無數赤膊力士的肩臂抬著,於刺骨北風中運抵宮基之側,如遠古巨獸遺骸等待重生。伐斧的回響早已沉寂於林濤,卻似已深深嵌入耿都的骨骼雛形。

他深吸一口凜冽刺肺的寒氣,胸腔深處那股懸浮已久的躊躇仿佛被這冷而新的氣息滌蕩、壓沉,終於穩穩落定於足下堅實的北土之上。明日當陽!

祖乙二年,亶河暴漲。奔湧的黃水如發狂的困獸,將耿都的宮牆、宗廟、房舍都卷入了渾黃的旋渦之中。商王祖乙在殘餘的殿堂裡召集近臣,水珠不斷從殘破的椽木間滴落,打濕了君王的玄端。龜甲被烈火舔舐,在劈啪作響聲中裂開一道深而直的兆紋。

“天命在邢。”大祭司的聲音在幽暗的濕冷中飄蕩。

朝臣嘩然。有蒼老的手按住腰間的短匕,指向殘破的窗欞之外:“王!這是成湯先祖奠下的基業!是商族的根脈!”那是公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者子罕。祖乙望著他深陷的眼窩和枯瘦的手背,仿佛瞥見了被洪水吞沒的祭壇和先祖沉入深水的容顏。君王的手重重落下:“根在,命在!遷都邢邑!明曉日出即行!”水珠更急地滴落。

當遷徙的長龍蜿蜒在泥濘裡南行時,公族的一些車馬卻在被黃水啃噬過的耿都廢墟邊緣停駐不前。破損的版築城牆,像被巨獸噬咬過的骨架,斷裂的梁木支棱著,直刺鉛灰色的天空,寒風在那些歪斜的殘骸間呼嘯悲鳴,如同無數不屈的幽魂在嗚咽著商族的誓言。那些車馬轅頭上係著商王室獨有的朱紅纓絡,載著不肯南遷的公族血脈。

“祖丙!”一雙雙沾染塵灰的手伸向了那個立在廢墟斷垣上的挺拔身影。他穿著玄端常服,腰懸短劍,衣擺上乾涸的黃泥印跡比所有人都更深重。他的手緊緊按在腰間冰涼的青銅劍柄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

“天傾西北,祖廟根基尚存!王命不可違,祖脈不可斷!”祖丙迎著刀鋒般的北風,嘶聲喊道。

雪在一個深沉的午後悄然降下。耿邑廢墟之上,幾座新的版築夯土屋剛具雛形,尚不堅固的牆體在風中簌簌地落下土沫。公族和殘留的民眾蜷縮在勉強能遮擋風雪的石牆角落裡,點燃微弱的篝火。刺骨的風如同鬼手輕易鑽進縫隙,從火盆邊抽走最後一點可憐的暖意,火星在寒流中如垂死螢蟲無力漂浮後瞬間熄滅。

子罕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身體在破舊皮裘裡顫抖如秋葉:“朔風……朔風卷地,是要亡我殷商殘留之息麼?”聲音斷斷續續地嘶啞著。另一邊的貞人子托望著自己嗬出即散的白氣,手指下意識撚弄著腰間懸掛的幾片光滑龜甲:“天象厲鬼,怕是河伯餘怒未儘……需速定大祭,血食告神,解此困厄。”他深陷的眼窩在火光的陰影裡猶如幽深的洞穴,閃爍著不祥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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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壇設在臨河一處稍隆起的殘破高台上,背後是望不到儘頭的蒼茫河灘和滔滔怒水。祖丙佩劍登階,神情端凝,身後緊跟神色肅穆的子托和幾位長老。河風刮過新夯的土台邊緣,卷起煙塵,夾雜著細微的冰屑,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走向神壇的人的臉龐。

子托躬身,雙手捧過一片打磨光潔的寬大牛胛骨,其上鑽鑿的圓穴已備好。巫者手中桃木枝引燃的火焰跳躍著,帶著鬆香的氣息,舔舐著骨頭深陷的凹處,眾人屏息,隻聞風聲呼嘯,骨炭乾裂聲突兀刺耳。

“喀嚓!”一聲清脆而沉悶的裂響撕破了沉寂。一道深長的兆紋,如同閃電劃過乾澀的骨麵,尖銳地向前延伸。子托喉頭滾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裂紋的末端:“裂兆,血線深重……神靈索求旺盛,需以人心熱力,生祭三牲,輔以……人牲一,方足填平神願!”

此言一出,如同寒冰砸下,長老中有人瞬間麵色灰敗如土。子罕猛地抬眼望向祖丙,那目光銳利而緊繃。祖丙按劍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甲幾乎陷進掌心皮肉裡。他沉默著,目光越過卜骨,越過貞人的肩頭,投向滾滾奔流的亶河,那裡濁浪翻騰著商都殘留的殘梁斷壁。許久,風灌滿祭壇,卷動他的衣袂,他才極緩地點了一下頭。每一個字都沉重得如同刻鑿在青銅之上:“依卜而行。不得損及生民筋骨。”他最後的目光掃過子托,寒澈如霜。

祭壇之下,人牲被縛住雙臂在泥土堆旁圈禁著。祖丙步履沉重地巡視經過。目光掃過,多是陌生的麵孔,流竄四方的野人。他不敢細看那些深陷的眼睛裡是絕望還是憤怒,腳步匆匆走過。忽然,一處不起眼的土壁後,一個被繩索縛住雙手、半蹲在地上的女子引起了祖丙的警覺。她臉上遍布汙泥,竭力佝僂著腰背,想把高高隆起的腹部藏進膝蓋之間的陰影裡。祖丙的腳步在她前方停頓住了。

祖丙的目光變得異常銳利。他一步步走近那個角落,皮靴踏碎地上的冰淩發出令人心悸的破裂聲。女子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因驚懼和寒冷而不停地抖動。

子托快步上前,語調急促,帶著不易察覺的遮掩:“此人係前次災荒逃入,不屬公族根基……其命賤,其血卑,不足……”話音未落,祖丙已然伸出手,帶著不可違逆的威嚴,猛地抬起那女子的下頜。她被迫仰起臉,淚水衝開臉上的汙泥形成溝壑,那隆起的、無法隱藏的肚腹如同受詛咒的異石赫然袒露在所有人麵前!

死寂。隻有寒風嗚咽。祖丙緩緩抬起頭,目光如淬火的青銅劍鋒,一寸寸刮過子托驚疑不定的臉:“神意?!天卜所言人牲,竟是一個孕婦腹中的嬰胎?!”

子托的呼吸驟然粗重,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掙紮著維持那最後的權威:“卜兆昭然!以新胎之精魄,可引天地怨戾之氣平息……”他的話語飄散在狂風裡,如同沙粒撞擊著冰冷的青銅。一道寒光閃過,是祖丙腰間的短劍刹那間出鞘,銳利的風聲破空襲來,冰冷的金屬氣息幾乎凍結了所有人的呼吸。劍鋒並未指向任何人,帶著沉猛的力道猛然劈落在方才占卜所用、仍帶著滾燙餘溫的胛骨上!

“哢嚓——嘩啦!”骨頭無法承受這凝聚著驚怒與威嚴的全力重擊,瞬間碎裂飛濺!大大小小、冒著微煙的骨片濺落在冰冷的祭壇黃土上,如同被風撕碎、被烈日燒灼的龜背殘甲。

祖丙的聲音如同沉寂多年的巨鼎突然遭到敲擊,沉悶的嗡鳴中裹挾著無法抑製的暴烈雷霆,驟然撕裂了整個祭祀之地的死寂:“神靈!若當真要索祭尚在母腹的嬰胎——”他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烽火,逼視著慘白的子托,一字一頓,重若崩山,字字敲擊在每個人心上:“如此血腥戾氣,豈是天道?有何天理可循!當以何物能填飽汝之貪噬!”

冷風如鬼哭,呼嘯著卷過廢墟。所有目光都盯在那個矗立於祭壇之上、長劍指地的身影上。祖丙額角青筋暴突,汗水從鬢角滑落,一滴一滴砸在祭壇夯土表麵,瞬間被乾燥的土吸收,隻留下一個深色印記。他那雙被怒火點燃的眼底,在無人察覺的深處,卻似有巨大的、瀕臨破碎的痛苦在無聲翻騰,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從內裡一寸寸撕裂開來。他的聲音陡然撕裂了凝固的寒風:“從今起,耿地祭典,絕不用活人!”

他的身影被灰暗天際勾勒得巨大而肅殺,佩劍在腰間搖晃出冷光,步履堅定地踏上石階最高處,將河水奔吼聲踩在腳下,整個曠野都靜了。祖丙的目光沉冷似鐵,刺破層層寒風,掃視著每一張沉默或扭曲的麵孔:“舉頭三尺有神靈!成湯先祖在上——吾今日在此新土,自當立國!守祖脈,立綱常,敬天地!以我之名:祖丙!”

“君上萬年!”子罕猛然匍匐在地,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土上,濺起微塵。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劇烈顫抖。隨後,如被壓倒的高梁,台下所有人,無論公族還是縛在繩圈中的野人,都如同被狂風卷過的草浪般,接連拜倒在那祭壇孤絕身影投下的陰影之中。風攪著雪屑,在無數彎下的脊背上空盤旋狂舞。那片碎裂的卜骨靜靜躺在冰冷夯土上,如同乾涸了的古老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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