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丙的目光掠過匍匐的眾人,最終定格在廣袤奔流的亶河之上。他緩緩抬起右臂,寬大的衣袖在朔風中獵獵翻卷,指尖遙遙指向那依舊渾濁、日夜不息吞噬並再生大地的大河。他那如寒冰淬火又似熔岩灼燒的聲音在廣袤的河灘上清晰地爆開來:“以此水為界!天不能收!地亦不能陷!此疆域,此子民,自此——稱耿!”
雪花更密了,無聲地落在祖丙被霜浸染的鬢角,融為細小的水滴,緩緩滑入他剛硬的輪廓裡。祭壇之下,萬千視線凝結於他挺拔的身影,雪絮在無聲的威儀與死寂之間狂舞。
洹水帶來深褐的淤泥,糊滿了大邑商每一處縫隙,連同這曾傲視四方的王者之氣也一同封死。空氣腥濁濕重,每一縷風都裹挾著腐朽的氣息,沉甸甸壓在人肩上。王庭內,水氣混著死寂凝滯不動,幾個臣子屏息垂手而立,目光粘在腳下濕冷光滑的地磚上,再不敢輕易抬起半分。祖乙坐在簡樸的木幾旁,背挺直,隻側目凝視水光在石紋上緩慢扭曲蠕動的軌跡,許久無聲。
“王!”
急切的腳步聲與呼喊同至。卜者爭幾乎是撲跪在階下,手中緊抱的一卷嶄新龜甲殼沾滿塵土。他麵色枯槁,眼窩深陷,唯眼中兩點精光灼人。
“臣告於太一,獻享祈問…”他的聲音因激動和連續卜問的嘶啞而顫抖,高舉龜甲,“灼裂如飛鳥振翼…兆序昭示西南,循沁水之蹤!那處…那處必是——‘庇’!”他吐出地名時身體劇烈震動,隨後頹然伏地,“前路雖遠,必得天佑!此兆絕吉,王!”
“西南,沁水…”祖乙終於開口,手指輕叩潮濕的案麵,發出沉悶的回響,“那便是要離了這條洶洶不安的洹河。”他微頓,像在品嘗一個陌生而沉重的名字,“‘庇’。”
一字落下,空氣裡僵硬的死寂被驚雷炸碎。
“王!三思啊!”司工丕的聲音沙啞迸出。他身體前傾,乾瘦的手指指向窗欞外依舊水氣迷蒙的世界,“遷都?何其艱難!您看這四野!林木早已為營建商邑伐儘,工匠幾代心血都付於此地宮室宗廟!耗費巨財,動遷生民,舍棄已成根基的都邑!”他的語調越來越高亢尖利,“一旦上路,糧食何以支撐?疫患隨時可生!況那‘庇’地乃何方?如何容得下我大邑商的威儀?”
丕喘著粗氣,老眼布滿紅絲,直瞪著王案前靜臥的龜甲,如視妖物:“耗費無度不說,王都乃國之根本,先祖曆代營建之靈寄於此地!”
另一角,一位年老的貴族沉沉出聲:“丕之言是。王,遷都如斷根本,社稷恐移啊!人心若散,王朝根基怕…”
“人心?根基?”祖乙的聲音不高,卻冰冷堅硬得如沁入骨髓的凍水,瞬間將丕後麵的話語和眾人心頭剛掀起的波瀾一同凝固,“都看看!看看窗欞外頭那些泥水,那些掙紮的人!”
他緩緩站起,步下矮階。王袍拂過地麵冰冷的水漬,停在那個仍匍匐在地、指甲深深摳進泥痕裡的卜者身側。
“丕!”祖乙喚他,沒有回頭,“耗費的是什麼?是王的倉廩裡不動的粟米?是庫房中鏽蝕的銅錫?不!”他猛地一指被泥水淹得傾斜的宮門方向,“耗費的是他們!是泥水裡爬不直身子的隸民——才是這大邑商,真正的根基!”
王的目光從丕失血的臉移到所有沉默垂首的卿士臉上,像冰冷的刀鋒刮過每一寸皮肉:“坐看洪水年複一年吞噬你們的根基?坐看子民在泥裡滾成螻蟻?坐等社稷被這洹水泡塌根基?這便是你們的忠?”最後一個字斬下,偌大殿內隻餘盤踞不散的濕冷和水珠從簷角滴落的空響。
眾臣齊齊躬身,頭顱深埋下去,露出的後頸一片僵硬灰白。司工丕唇動了動,喉結滾動,終於隻是重重伏倒,深陷的枯瘦肩胛在麻衣下急劇顫抖,再無一聲發出。
祖乙的目光定定落在卜者爭高舉過頭頂、裂痕如生的龜甲上。那些紋路在他眼中灼燒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卻足以擊穿所有厚重的死寂與臣子們壓抑的呼吸:“傳命:卜者爭卜得吉兆,遷‘庇’!傾我全商之力營建新邑,立社稷,起宮室!人若無力,神必助之!此心既決,萬山無阻!”
沉重的號令聲,穿透沁水岸邊新綠的原野,一遍遍撞向遠方連綿的青色遠山。“開——土——!”蒼涼雄渾的呼喝裂帛般響起。
無數赤銅膚色的人,如同蠕動的蟻群散開在大地上。他們扛著粗糲磨手的木夯石杵,繩勒進皮肉裡沁出血痕與汗水。烈日炎炎無情燙灼這片新翻的黑土,泥屑飛揚,在焦渴的風中化為熱流滾滾嗆入口鼻。夯聲沉悶,每一次砸落,大地為之震顫。一人高高揚起石杵,口中吐出的嘶吼隨著身體壓下:“嗬——喴!”石杵精準落在濕潤的土坑中,濺起一圈泥點。他挺起腰杆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眶的汗漬汙濁,露出手臂上深紅的勒印。
“起——柱——!”洪亮指令再次傳開。
數百根深黝巨木在粗厚繩索繃緊時呻吟著被拽起。人聲呼號彙成渾厚低沉的浪湧,與繩索緊繃的呻吟交疊難分。巨木搖搖晃晃地立起,根根矗立如林。一個少年赤膊頂住搖晃的木柱基座,肩頭新磨的血痕尚未凝結即被汗水衝成淡紅,少年喉嚨裡嗆著灼人的熱氣拚死支撐,腳下新翻的黑土被壓得沉淪下陷,像要把他吞噬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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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啷!”一聲刺耳銳響驟然撕裂凝滯的空氣。
工匠首領韋猛地停手,急步奔向聲響源頭——一塊巨大的、專為宗廟主柱打磨雕琢的光潔銅基座。它竟碎裂崩開一角!旁邊一位年邁老匠人張著無牙的嘴愣在原地,手中工具掉在腳邊,渾身篩糠似的抖,眼裡隻剩下絕望的灰燼。
韋蹲下,伸出粗糲沾滿銅屑的手指顫抖撫過那崩裂的銅邊,觸手處冰得驚人。他猝然抬頭,嘶聲厲喝如刀劈出:“爐!查爐!”
匠人們跌跌撞撞撲向爐膛。火光映亮韋瞬間慘白失血的臉,裂紋猙獰蔓延。
“柴濕…炭不足!火…未透!”檢查爐膛的學徒聲音裡浸透寒意。
韋的眼神刹那間由震怒變為死寂,他僵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粘在那塊碎裂的神聖銅基上,周遭鼎沸的人聲、木材沉重的碰撞、日頭的暴曬,瞬間都褪色成無聲幕布,天地靜得隻餘那塊廢銅刺目的裂痕。
盤步履匆匆踏過泥濘營地邊緣,眉頭緊鎖,嘴唇習慣性地抿成一條細線。王將營建之事托付於他這侍衛長,日夜巡視是他的職責。身後緊跟著一個瘦削身影,貞人爭。他目光低垂,仿佛極力要將自己縮在王庭侍衛長的身影之中。
兩人行至河岸邊一處新堆起的土丘旁。爭的腳步猛地頓住,幾乎同一瞬間,盤也察覺了異樣——
隻見腳邊洄流減緩的沁水邊緣,河泥中半露出幾點非同尋常的顏色。那絕非普通土石!盤心中警鈴大作,倏然半跪下探身察看,同時手臂已下意識按住了腰間的短銅劍柄。指尖觸及濕泥中的硬物,盤小心翼翼摳出小塊,不顧泥汙在掌心碾開——
竟是一抹濃重而冷豔的朱紅!
盤捏緊這赤色碎渣撚動,質地細膩沉實,絕非草木汁水染就!他驀地回身怒目掃向爭:“河水所出?”手指緊捏著那抹驚心動魄的紅痕,“爭!這是何物?從何而來!”
爭被他吼得一震,幾乎踉蹌後退,深埋的臉終於抬起,眼中滿是猝不及防的恐慌:“朱…朱砂?稟盤…小人…不知……這紅物…”
盤猛地挺直脊背,銳利的目光如鉤子刺向爭。爭猛地一驚才回過神,俯身也急切地扒拉起來,口中慌亂囁嚅:“河伯…河伯所獻…靈砂!”
盤死死攥住掌心滾燙的朱砂,力道大得指節發出哢吧輕響,豁然轉身嘶聲朝河岸營地方向狂吼,幾乎要破出血:“韋——過來!傳司工丕!稟王!洄水——獻朱砂了!”
巨木交錯,層疊鋪展,構成宏大森嚴的框架。宗廟之基正在沁水之畔崛起。雕琢精細的巨大礎石已穩穩嵌入地基深處,宛如巨獸之骨。
王宮營建的場地另據高處,匠人們精疲力竭地俯臥在搭建大半的宏偉屋頂構架上。他們手腳並用,如履薄冰般穿梭於梁木的空隙間,用堅韌的藤條和牢固的榫卯將沉重的構件彼此咬合。烈日曬得人頭暈,唯有腳下沁水渾濁浩蕩的波光,刺目地反射著耀眼的太陽光芒,在他們滿是汗珠的臉頰上跳躍閃動。
沉重的青煙繚繞升騰,彌漫在臨時堆砌的巨大製陶窯爐上空。窯口紅光隱現,映照著周圍數名陶匠灰暗模糊的麵孔,汗水流下臉上的泥道痕跡交錯。忽然一個工匠悶哼著倒退一步,他的手掌捂向眼角,一小塊被熱浪灼傷的皮膚已然變色隆起。窯爐內的熾烈溫度噴湧而出,裹挾著刺鼻的焦糊氣味席卷四方。
遠處河岸方向卻突然爆發出一陣無法壓抑的喧騰!那歡呼聲洶湧如潮浪奔騰而來,撼動著整片工地。
“玄鳥!快看——玄鳥!”
“河水!河水現吉兆!”
無數道目光猛然從沉重的勞作中抬起,下意識齊刷刷望向湛青天空。一隻大鳥拖著黑亮的尾巴,舒展開神秘的雙翅,優雅而威嚴地自天邊破雲而來,羽翼在極高處劃過天空,留下流暢的軌跡。它掠過沁水上空浩渺的波光,輕盈地盤旋半周。陽光精準地塗抹在烏亮的翅緣,刹那光華刺目。隨即它猛然下掠,朝著宗廟剛剛立起的宏偉梁柱骨架徑直俯衝而下!整個營建中的宗廟骨架為之無聲震顫。
巨大的黑色翅膀呼嘯著,攜起一陣清涼勁風席卷過高地營建中的王宮頂端。
正專注於搭建屋頂的匠人隻覺一股涼風猛地掃過脊梁與頭頸,不由渾身一個激靈。那風中似乎裹著玄鳥翅膀獨有的深沉氣味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神性。他手指僵在半空中忘了動作,仰著頭,目光無法移開地追逐著那抹掠過的巨大黑翼留下的影子。就在此時,眼角的餘光卻被什麼灼燙的紅色驟然刺中——
幾個黢黑的窯工身影在遠方坡下狂奔,懷中死死抱緊的東西在日光下刺目奪眼!那絕非泥土本有的色彩!那是如同凝固的烈焰,是深沉而純淨的朱砂!他們狂奔著,衝向祭祀高台的方向,口中嘶聲狂喊零落的詞語碎片:“神賜……朱砂……河伯之禮……!”聲音被風撕裂。
高地之上,那匠人僵持的指尖微微顫抖,一滴巨大的汗珠滾落。他長久凝視河水的方向。玄鳥已遠,隻餘空中一道虛幻的軌跡,那被洙水衝上河灘的赤砂如神點燃的火焰。遠處河水浩蕩無邊,奔流之聲如同來自遠祖時代的低回頌唱。匠人沉默收回目光,咬緊牙關,汗水浸透的眼簾沉重合上,又再度猛然睜開,雙手重新穩穩攥緊了手中滾燙的屋頂茅束,狠狠勒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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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鳥翼掀起的勁風,那朱砂刺目的紅,河水的喧囂,都在他血液裡鼓蕩沸騰,混作一團無聲呐喊的灼燙氣息,儘數勒進手中的草束深處去了。
風掠過社稷新壇上濕潤的黃土和尚未乾透的茅草頂,發出沙沙的輕響,帶來草汁的微腥和牲祭的血氣,彌散在清冽的晨曦裡。新石堆壘的祭壇高聳肅穆,壇麵泛著冷光。
宗廟宏大的木構梁柱終於挺立成林,其上覆蓋的厚重茅茨如同一片金棕凝固的雲,沉沉壓著殿宇。簷下的深沉暗影裡,新鑄的巨大青銅柱礎排開靜默,承受著來自梁柱間的森然壓力。雖無紋飾裝點,那冷硬的、未經摩挲的金屬光澤在晨曦中微閃,像剛剛凝固的幽暗河水。
壇下廣袤黃土地上擠滿了王畿之民。風沙混合了沁水濕氣打在他們沉靜而饑渴的臉上,如千百年未改的刻痕。巨大的銅鼎“杜”在壇前架起,下方柴火畢剝,熱風滾燙裹挾著烹煮牛牲肉塊的濃稠鹹腥氣息衝麵撲來。青銅的粗厚鼎腹已透出暗紅,鼎蓋氣孔噴射出連綿不斷的熱氣濃煙。
侍衛長盤按在腰側的青銅鉞柄上,目光森嚴如鷹隼掃過壇下密密麻麻擠動的人頭。風掀動甲片輕撞,寒光一閃。他身後不遠,高大的司工丕立於壇側。數月辛勞在他臉上刻下更深的溝壑,肩膀微微塌陷,唯有那雙老眼如同此刻天色般亮得驚人,一瞬不瞬釘牢在高壇之上那個唯一的身影上,像要燃儘生命最後的光芒。
壇下低沉的聲浪在鼎沸的祭祀煙霧中翻湧起伏,無數嘴唇在煙霧縫隙裡嚅動:
“朱砂……簷……看見了……”
“玄鳥……神保佑……”
“……庇地……”
祖乙拾級而上。王服玄黑,其上以新得朱砂摻和石青精心描繪的神鳥在衣襟下擺動,展開的赤色翅翼如同活物翻飛流動。他拾起玄鳥的瞬間仿佛凝固在朱砂濃烈的色彩裡。沉重的銅觚注滿初釀的濃烈酒漿,由貞人爭匍匐上前高高捧起。祖乙接觚的手指在粗礪的銅棱上勒緊,深吸一口氣,風裡的柴煙、腥血、濕潤的新木與泥土氣息猛衝入肺腑。他穩步走向社稷壇中央——那塊唯一沒有被精心夯打,保持著土地最初粗糲麵貌的“原生土”。
祭壇四周的喧嚷瞬間沉寂下來,千萬道目光凝聚。祖乙麵朝東南方向——故都大邑商的方向。他雙臂緩緩高擎起沉重的銅觚。日光猛地刺破晨霧,斜切過青銅器沿上暗啞深沉的雲雷紋。
“以告——”祖乙的聲音不高,卻在死寂中驟然響起,撞入人心。
“商後王祖乙!承天之威!”他的手臂青筋迸起,如虯結的樹根附著於青銅的冰冷之上,“賴玄鳥以知天命——”字句滾落,如沉重的石彈投入凝滯的湖麵。
“遷斯新土,立爾廟祧!”他目光掃過下方宗廟那茅茨覆蓋的厚重深沉輪廓,掃過新鑄的柱礎青銅幽冷的微光,“植爾社稷,築爾宮室!”又指向壇土與遠處營建王宮的高聳木架風塵,“俾爾民,居有依——”
銅觚猛地傾側!濃鬱如血的新釀酒漿帶著刺骨的辛氣,激流噴射出冰冷的拋物線,淩空劃向沁水。
酒漿撞擊河水沉悶的瞬間,仿佛有看不見的裂帛之聲響起。壇下萬民頭顱如同被同一隻巨手猛烈按壓,驟然沉落。無數身軀重重伏向新土,額頭撞擊著尚濕潤的黑土,震起細小塵埃與草根殘屑。巨大的聲浪轟然衝天而起,淹沒祖乙最後禱詞餘音:“——以敬事人!天其永佑大邑商!”
那被萬民叩首激起的塵埃久久浮騰在新社稷壇周圍尚未散儘的煙霧與鼎口翻湧的熱流之上。祖乙立於萬姓傾伏的浪潮中心,放下銅觚,背脊依舊挺直,目光投向下方黑壓壓匍匐的脊背,看向遠處滾滾奔騰的沁水。
洄流渾濁湍急,陽光下翻滾著暗金與深褐交織的渦旋。他目光深處被那渾金碎浪映亮——渾濁中似乎有萬千金光閃爍跳躍,如同被玄鳥羽翼劃破長夜後的黎明之光,自水底旋起,滾向無儘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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