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
簡易擔架上捆紮的粗糙繩套,在長途顛簸與重力拖拽的雙重折磨下,毫無預兆地在一次更強烈的顛簸中猛地斷裂!那巨大的陶甕驟然失去平衡,“轟”地傾斜!“哐當——!!!”一聲刺耳到令人牙根發酸、骨髓凍結的炸響!甕壁重重砸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甕內渾濁發綠、散發著濃烈腥膻氣的草料湯水混雜著未腐爛的草梗,“嘩啦”一聲如同穢物洪流傾瀉而下!劈頭蓋臉!結結實實地澆淋在緊挨著驢身蹣跚行走的老臣甘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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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散發著惡臭的濃綠汙物迅速浸透,甚至如同濕透的苔蘚般裹滿了他象征高級貴族身份的紫色華美深衣!他引以為傲、每日精心梳理的花白山羊胡須被掛滿了汙穢的草根殘渣和油膩的殘羹剩液!臟兮兮的綠湯順著胡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浸入他貼身的內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息。甘般感覺全身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粘稠汙穢的觸感帶來生理上的極致厭惡和心理上無法忍受的恥辱。他的身體瞬間僵直,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了盛怒與極度羞恥、卻最終沒能完全吼出的低沉悶吼!那張總是矜持儒雅的臉皮瞬間漲成醬紫色,花白胡子根根因劇烈憤怒而顫抖豎立!
“該死的賤奴!瞎透了你的狗眼!”一名護駕的武士目睹此景,勃然大怒,仿佛自己的權威也受到了玷汙!他怒吼著大步上前,毫不猶豫地飛起穿著硬底皮靴的腳,狠狠踹在少年那早已彎曲瘦弱的側背上!“砰!”一聲令人心顫的悶響!少年單薄如紙的身體如同秋風掃起的枯葉一樣被猛力踢飛,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悲慘的弧線,重重摔在人群邊緣濕滑冰冷的爛泥路上!他蜷縮成一團,口中溢出如同被丟棄的幼犬在寒風中臨死前的微弱哀鳴,斷斷續續,細若遊絲。
盤庚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瞬間凍結、足以冰封靈魂的寒意,隨即極其自然地將目光從那個仿佛已經失去生氣的孩子身上移開。他輕輕闔上雙目,那握在腰間定商劍劍柄上的指節驟然收緊,發出極其輕微的、幾不可聞的骨節摩擦“哢”聲,似壓抑在胸腔內無聲的咆哮。當那雙眼睛再度睜開時,那裡已深如古井,不起微瀾,唯餘青銅熔鑄般的絕對冰冷與堅硬。
“甘卿,”他的聲音響起,穿透混亂的人聲車馬,平靜得像冬日荒野上覆蓋在堅冰上的浮塵,不帶一絲情感波瀾,“更衣。若因……瑣事耽擱行程,唯你……”他目光如磐石般再次壓向渾身汙穢、僵立原地的甘般,一字一頓,“唯你是問。”
甘般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先是爆發出無法置信的驚愕,那眼神仿佛在質問:“我在受此奇恥大辱?!而那個賤民……”隨即,一股幾乎要吞噬理智、焚燒肺腑的赤紅怒火在他眼中炸裂燃燒!然而,盤庚那兩道如同冰淬寒芒、又重若泰山般的目光無形地壓來,如同無形的重枷將他死死釘在原地!他那張浸透了汙物、原本儒雅的臉皮因憤怒和屈辱劇烈地抽搐扭曲了幾下,青筋在脖頸處如蚯蚓般凸起,喉結上下滾動數次,最終從緊咬的牙縫裡狠狠擠出帶著濃痰與血絲腥味的、充滿了怨毒的一個字:
“哼!!!”
他猛地一甩浸透汙穢、沉重下墜的寬大紫色錦袍袖口,在侍從狼狽惶恐的攙扶下,如同躲避瘟疫般憤然轉身,甚至忘記了身份禮儀該有的穩重步伐,幾乎是小跑著、踉蹌著朝著遠處臨時支起、同樣簡陋不堪的布帳方向倉皇而去。原地隻留下濃重的惡臭氣息、散落的陶片、汙穢的泥漿,以及那個蜷縮在冰冷黃泥裡,臉埋入泥中,連微弱的呻吟都已完全消失的少年。生死不知。
盤庚的目光再不向那絕望的角落投去一瞥。他抬高視線,越過無邊無際遷徙途中蠕動掙紮、如同螻蟻般的人潮,越過漫天遮眼、如同永無儘頭的渾濁黃塵。他的視線如同鎖定宿命的青銅箭頭,帶著一往無前的冰冷與決絕,直刺向北方廣闊無垠的遙遠地平線——那裡,洹水如同不息的命脈奔流永恒,是這片苦難旅程唯一的光源。這束目光冰冷得足以凍結靈魂,卻又在視線無法穿透的最深層,翻滾著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灼熱熔岩。為了那尚未立起的“殷”,為了商族血脈在下一個春天重新勃發,腳下這片如同煉獄般鋪展的無間道途,不過是一張通往祭壇的染血祭紙!一堆必將點燃的、焚燒舊日骸骨的乾枯薪柴!
車乘之下,汙濁粘稠的黃塵在沉重的車輪碾壓下呻吟著化為新的轍痕,亦無聲無息地碾過人心深處所有不甘的掙紮、無聲的詛咒與最終化如死灰的萬念俱灰。生存的本能壓過了所有質問與思考,隻剩下麻木向前的軀殼。遷徙之路,以最原始、最殘酷的方式,碾碎了舊的奄都,也碾掉了無數身份與過往的榮耀,為那個遙遠的“殷”做著最痛苦的接生準備。
十年光陰,如洹河奔流東去,帶著亙古的節奏,不動聲色間淘洗儘了曾經鋪天蓋地的黃塵、滲透骨髓的血淚與一路喧囂嘈雜的苦難遺痕。
如今佇立在洹水北岸的“殷”,早已褪去了新生伊始的荒蕪與無序,整座城邑如同一位洗去泥濘、步入壯年的巨人,吐納出驚人的沉穩生機與無法掩蓋的生命脈動。盤庚闊步行走在巨大版框層層累疊、反複夯打而成的主乾大道之上。腳下是曆經重錘反複捶實、堅逾磐石的黃土路麵,每一步落下都沉穩地敲擊出“篤、篤”的聲響,如同巨人之心跳,平穩而有力。暖融的秋陽,如同熔化的黃金,慷慨潑灑在新築的宮牆廊柱與鱗次櫛比的草頂屋舍之上。那些初具規模、簇新規整的木構殿堂固然尚無比肩昔日奄都舊殿的繁複重彩與雕梁飛簷,但那方正筆挺、棱角分明的夯土版築牆垣、粗樸卻堅韌挺拔、如同巨獸肋骨般撐起天穹的巨大梁柱、簡潔而硬朗如武士揮刀軌跡的簷角木作輪廓……無一不向外昭示一種掙脫往昔桎梏束縛後的雄渾張力,一股源自大地血脈深處、生機勃勃且未曾有絲毫消磨的銳氣與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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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庚腳步沉穩,轉過宮室區的一處棱角分明的拐角,一股裹挾著濕潤河風氣息的、混雜著熱汗、泥土與火焰的蓬勃喧囂撲麵而來,將他瞬間吞沒。
一片廣闊到幾無遮攔、散發著土腥與煙火氣的新陶器作坊區域,如同初生的畫卷在眼前鋪展!幾排嶄新齊整、鋪著厚厚乾爽黃草的寬敞工棚下,數十名隻著麻布短褂、大多赤膊的工匠正埋首於各自的勞作中。動作緊張緊湊,卻又在日複一日的錘煉中形成了一種質樸而有效率的勞動韻律。巨大木製的拉坯轉輪在腳下泥土地麵踏踩出節奏飛旋的軌跡,濕潤的陶泥在旋轉中順從地延展出柔美而實用的雛形;一旁,工匠們手中纏繞著粗麻布的木槌,沉穩有序地在半乾的泥坯上敲打修整,發出節奏均勻、如同大地低沉呼吸般的“篤篤”悶響。汗水的鹹味、新鮮陶土的濕腥味、燃燒稻草麥稈後留下的特殊草木灰氣味……各種強烈的氣息在秋日微暖的空氣中交融升騰,彙聚成一片真實、熾烈、孕育著無限可能的生存圖景。
其中一個約莫三十多歲年紀的婦人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顯得尤為突出。她身形矯健,手臂筋肉線條分明,額角滲出的晶瑩汗水在秋陽下折射出細碎的金光。一雙沾滿赭紅色陶泥、指節粗大、滿是老繭的手掌,卻在極其細致的操作中顯露出令人驚歎的靈巧與沉穩。她小心翼翼如同捧抱新生嬰孩般,捧著一件剛在轉輪上初步成型不久、尚透著柔軟韌性的敞口大陶盆。盆壁弧線舒展流暢,厚薄均勻得如同經過神尺度量,濕潤的黃褐色陶泥在日光下透出溫潤內斂的光澤。此刻,她正全神貫注地使用一把邊緣磨得光滑如明鏡的薄木刀片,極其細致地——近乎虔誠地——沿著盆口邊緣,剔除最後一絲肉眼難以察覺的、微小的漣漪狀起伏和不平整。她的肩臂穩固如同山嶽,每一次細微的起落都帶著專注入微的意念和對泥土的深刻理解。
監工打扮的精壯男子一見王駕至此,慌忙小跑著趨前,黝黑的臉上漲滿紅光,眼中閃爍著無法掩飾的得意與自豪,聲音洪亮得如同在宣告神諭:“王上!王上您請看那位!”他粗壯的手指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指向人群中那個專注的婦人背影,“大家都尊稱她‘偃師婦’!那可是咱這北區作坊,頂兒尖兒的把式!金子般的手藝!您看看!”他又指向婦人手中的那件陶盆雛形,眼神熾熱,“她手裡調教出的坯子,下到窯火神爐裡,十成裡頭得有九成多!能穩穩當當地燒成上上品的成品!碎的那點子……嘿,咱都不好意思提!就是那一丁點而已!”他語氣誇張,生怕盤庚無法領略這雙手在粗糙外表下蘊含的神奇價值。
盤庚的腳步為之停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工棚投下威嚴的陰影。然而他的目光並未刻意施加重壓,隻是沉靜如水地落在那雙沾滿泥點、指節略顯變形粗大、指腹縱橫著厚厚硬繭、卻又穩如磐石的手上。那雙手,承載著黃土的柔韌與堅韌,融彙了河流的順從與不屈,仿佛是大地母親的精魂與最古老工匠智慧的完美結合體。
“好。”盤庚深邃的目光在那雙靈巧勞作的手上停留數息後,微微頷首,僅僅從唇齒間吐出一個最簡短、卻在這作坊嘈雜環境中具有千鈞之重的音節。
監工瞬間如同被注入了強心之劑!洪亮的嗓門如同陡然吹響的青銅號角,朝著忙碌的作坊內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在吼叫:“王上有旨!賜匠偃師婦——細稻十鬥!上等細麻布五匹——!”
“啊……!”
仿佛一道無形的霹靂從天而降,正中偃師婦的脊梁!她原本隻在陶土盆沿反複摩挲木刀的雙手猝然凝滯在半空!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她沾著泥土的、帶著長期勞作疲態與些許渾濁的眼眸,先是茫然無措地抬起,帶著慣於卑微的迷惑與難以置信的懵懂,視線跌跌撞撞,最終直接撞入了盤庚那雙依舊沒有多餘表情、如同覆蓋著亙古冰霜、卻帶著肯定意味的君王視線裡!愕然、難以置信、反複確認……隨即,仿佛沉睡了無數代的尊嚴與希望被這一道目光、這一句聖旨猛然喚醒!瞳孔深處驟然點燃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初生星辰般奪目的光芒!那是一種被看見、被尊重的狂喜!嘴角本能地想向上翹起,又被骨子裡對王權的敬畏死死壓住,兩種力量在她臉上撕扯,皺紋在矛盾中扭動!最終,那強烈的、無法抑製的巨大喜悅衝破了敬畏的閘門!她猛地咧開了嘴,露出一口因常年勞苦、飲食粗劣和缺乏鈣質而顯得稀疏且不甚齊整的牙齒!但在那一刻,這樸素的、甚至帶著泥土氣的笑容,卻如同被秋日最燦爛的陽光照耀的金塊,充滿了穿透苦難的生命力!
“咚!”
她雙膝帶著久經勞作的沉重與此刻無比澎湃的莊重感,深深跪倒在腳下這片被千人踏過、卻因堅築而始終穩如磐石的新都土地之上。這一跪,毫無半分昔日奄都宮廷白玉階前飽含恐懼的卑微,更像是一種最古老、最本能的儀式——一種以生命為誓言的回歸與對腳下這片充滿希望土地的至高禮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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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婦……偃師婦……叩謝王上天恩!!”她額頭用力地、虔誠地碰撞在堅硬平整的地麵,抬起時沾染了些微塵土,可那張被歲月與辛勞侵蝕過的臉上,那驟然迸發、發自肺腑的感激光芒,卻亮得足以驅散任何往昔的灰暗!那雙眼中燃燒的熊熊火焰,直到此刻才無比清晰地認知:這片被他們用汗水夯打出來的、看似沉默的土地,非但能長出供養生命的穀物,更能生長出如粟米般實在、如青銅般確鑿的希望!她的背脊在這一刻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仿佛有什麼沉甸甸、熱乎乎的暖流——那是尊嚴、希望、活下去的勇氣——重新灌注進了這具曾被艱難歲月壓彎了的飽經風霜的身軀裡。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混著塵土,也帶著光芒。
盤庚隻是極其輕微地抬了抬手,掌心向下微頓,示意她起身。沒有多餘的言語,他轉身,高大的身影離開這片喧囂鼎沸、充滿了泥土氣息的作坊區。然而就在他轉身的瞬間,身後那片屬於陶、火、泥土與汗水的小世界仿佛被注入了更加澎湃的生命脈動:匠人們手中敲打泥坯的木槌發出更疾驟、更有力的節奏!拉坯輪旋轉時軸心摩擦的“吱呀”聲似乎也帶上了一種新的輕快與篤定。那監工叉腰立定的姿態更顯挺拔,喉嚨似乎也更加敞亮,洪亮的指揮調度聲中氣十足,仿佛擁有了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
盤庚沿著寬闊整潔、由巨大卵石嵌邊的洹河堤岸信步前行。十月的洹水在暖陽的溫柔撫摸下閃動著無數細碎跳躍的金色鱗光,寬闊清澈的水麵倒映著岸上井然有序、初具規模的嶄新城垣輪廓。風拂過水麵,帶來清新的水腥氣息與隱約的新翻泥土芬芳。目光越過堤岸下方平整的灘塗,能看到漁民們正在淺水處張設魚網,網眼在陽光下繃起濕淋淋的亮紋;有粗壯的婦人合力喊著號子,用木桶從清澈的河水中汲取清冽的活水;視線延伸處,清晰可見新開辟的引水灌溉溝渠,渠中水流汩汩,如同血脈,正源源不斷流入大片剛剛平整妥當、壟溝筆直如墨線的待種良田。嫩綠初生的秧苗剛剛探出頭,在風中怯生生地搖晃著柔軟的葉片,卻又無比倔強地向著藍天伸展,無聲地宣告著它們於此深紮根係、渴望豐饒的勇氣與決心。
就在這時,極遠極遠的南方,順著初冬微涼卻清澈的河風,精準地傳送過來一陣沉重、綿密而蘊含著強大穿透力量的鼓點!
咚!咚!咚!
咚!咚!咚!
那鼓聲凝練、齊整、每一次錘擊都如同巨人的心跳,充滿了磅礴血性與鋼鐵般強韌的力量,如同大地的脈搏勃動,低沉而厚重,一下又一下,穩健無匹地擂在整座新城的心坎上,也擂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深處。
盤庚從容的腳步為這雄渾而驕傲的召喚聲所吸引,微微一滯。他側過身,微抬下頜,側耳凝神。無須旁人告知,他知道那聲響來自何方——那是營建在新都開闊之地的龐大兵營所傳出的、每日例行操演的鼓聲!它早已洗儘了十年前遷徙路上那倉惶奔命、疲於奔命的無力鼓噪,蛻變為沉穩、厚重、蘊含著雷霆殺伐氣魄與守護家園堅定意誌的全新聲音。每一擊,都如同一次擲地有聲的宣告:那個曾經泥濘中掙紮的商族,已經於此重新昂首挺立,重拾了屬於王族、屬於戰士的、錚錚不朽的尊嚴!鼓聲在北風中震蕩傳播,掠過每一寸新築的城牆、每一片整齊的田疇,最終化為這座城市深沉而驕傲的呼吸。
“咚……咚……咚……”
那來自軍營、象征著鋼鐵般新生力量的鼓點餘韻,一路穿透距離與空間的阻隔,帶著沉重的威嚴與蓬勃的生氣終於抵達了全新落成的、宛若巨獸盤踞的商王宗廟正殿那巨大厚重的髹漆柏木門扉之外。此刻,宗廟之內,一場彙聚人心、溝通天地、宣告殷都天命正朔的盛大祭典剛剛抵達禮儀的頂峰,但空氣中彌漫的能量尚未完全平息。濃厚得幾乎能凝結出油脂的新鮮犧牲祭肉燎烤焦香、新熟禾穀蒸騰出的溫熱穀物甜香,混雜著大量焚燒特殊香料、陳艾葉和香鬆木塊生成的濃烈辛辣煙霧,盤旋繚繞於挑高到令人目眩的巍峨殿堂的每一處榫卯構件的縫隙之間,纏繞在每一根巨大的梁柱之上。腳下寬闊如江河的黑青色打磨石板,陰刻著大片的雲雷夔龍紋飾,神秘而威嚴。在兩側排列的巨大青銅火盆噴吐出的跳躍紅舌火苗強力映照下,那些冰冷的刻線如同被賦予了遠古神性活化的生命力,在起伏搖曳的光影中幻化奔湧,散發著亙古悠遠的氣息。
首席大祭司鹹戊,這位見證了整個遷都波譎雲詭的老巫,身披層疊繁複、繡滿日月星辰與神秘符咒的黑底金紋法衣,莊重肅穆得如同與神靈對話的石刻,立於大殿最幽邃、最神聖之處,那幾尊巨大的、在火光中閃耀著幽光的青銅禮鼎前方。鼎口深處,所餘犧牲的骨殖灰燼猶帶炭火的溫意,焦糊苦澀的氣息夾雜著神聖的香料味緩緩升騰。這位年高德劭、法力通天的老巫,曆經半日繁複的祭祀操演,此刻也到了精力耗儘的極限。額角在烈焰烘烤和內心極度緊繃下布滿晶瑩油汗,映著火盆跳躍的光芒。然而他枯瘦卻穩如擎天石柱的雙手,如同托舉著王朝命運的樞紐般,極其隆重地捧著一塊剛剛在熊熊祭壇聖火中被天地靈力浸染、飽含神靈昭示的無上聖物——一塊巨大的卜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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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龜甲堪稱曠世罕物,其厚闊堪比堅盾,質地堅硬如玉,表麵已被祭典聖炭均勻灼烤至深沉無比的黑褐色,油潤如墨玉般泛著內斂而神聖的光澤。但更令人驚心動魄、幾乎瞬間攫取所有人呼吸的,是那甲殼之上自然舒展裂開的、在聖火祝禱的神力浸染之下,形成的獨一無二的神聖紋路!一道無比清晰、流暢完美、宛若天成的巨大裂紋鋪展其中——那紋路赫然竟是一隻雙翼傲然舒展、脖頸修長優雅、喙尖指天、仿佛正欲振翅衝上九霄穹窿的玄鳥之形!其展翅的姿態之雄健,尾翎的飄拂之流暢,以及整個形態的昂然之姿,渾然天成!仿佛在神聖火焰的涅盤洗禮中,自這承載天地奧秘的古老甲骨中掙脫了無形的束縛,即將重新翱翔!這,便是大商立國之初,來自至高神界的玄鳥圖騰!
躍動的神聖火光精確地描摹著這神跡般圖騰的紋路邊緣,將其從深邃如夜的甲背底色中清晰地托舉出來,熠熠生輝!鹹戊乾癟的胸膛劇烈起伏,猛地吸進一口飽含煙火與靈力氣息的熱流,他那早已因無數次呼神誦咒而嘶啞枯槁的喉嚨,竟在目睹這無上神跡的衝擊下,發出一種超越生理極限的、帶著金屬摩擦般奇異銳響的高亢呼喊,聲波如同無形的巨浪雷霆,瞬間排開了周遭繚繞翻騰的煙霧,在恢弘空曠、雕梁畫棟的殿堂巨大穹頂之下激烈地衝撞回蕩,激起層層疊疊、帶著神聖回音的神諭宣告: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今——歸——於——殷——地!兆呈‘玄鳥翔天’!此乃……亙古未有之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二字如同墜入滾燙熔岩的火種!瞬間引爆了匍匐於冰冷石階下那密集人叢中蓄勢已久的情感火山!整個宗廟的時空被巨大的喜悅力量猛烈攪動、震撼!
“蒼天護佑!天佑我大商!國祚永延!天命昭彰已顯啊——!”階下群臣之首,老臣甘般率先爆發出一聲涕淚橫流、泣血般的呼喊!此刻的他,與十年前那個在奄都宗廟裡狼狽不堪、渾身汙穢、怒目相視的他判若兩人。他那張曾經蠟黃刻板、寫滿憂懼的臉上,此刻如同被烈酒燒醉般漲得通紅發紫,渾濁的老眼中淚光洶湧,閃爍著幾乎盲目的狂喜!這位當年反對遷都最力的老臣,此刻仿佛徹底脫胎換骨。他顫巍巍向前猛跨一步,不再需要任何扶持,動作敏捷得如同壯年。雙手將一件璀璨奪目、早已準備好的聖物高高舉過頭頂!那隻由大商最頂尖的鑄師嘔心瀝血鑄造的青銅玄鳥神像!鳥喙微張似引吭欲鳴,雙翼極力舒展,每一片精雕細琢的翎羽紋路在神壇火光照耀下纖毫畢現,流光溢彩!它象征著甘般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終在岐山深處尋得預示祥瑞的天降神鳥!他激動得老淚縱橫,聲音哽咽顫抖著如同驚濤中的扁舟,仿佛剛剛從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洪水的滅頂之災中被拯救至新生陸地:“此器為天地信證!王上!天意昭然!殷地!天命之所歸!此乃祖靈重光啊!王上萬壽!”“恭賀大王聖明燭照!遷都得天之佑!”緊隨其後,一片震耳欲聾的恭賀聲如火山噴湧!
“玄鳥翔天!兆我殷商千年基業!萬代永昌!”
“吾王萬年!大商萬世永續!”
滾沸的朝賀聲浪如同積蓄已久的狂潮再也無法阻擋!轟然席卷了整個莊嚴肅穆的宗廟!無數身著華服、來自四方諸侯國的使者,如同得到號令般,爭先恐後地手持著閃耀溫潤玉光的玉圭、通體雕滿獰厲饕餮花紋的象牙筒形器皿、鑲嵌著繁複紋飾與珍貴綠鬆石的黃金權杖、還有包裹在精美絲帛中的沉甸甸的貢物錦盒……潮水般湧入大殿中央,魚貫上前,向盤庚獻上最隆重的賀禮。每一樣都是價值連城的稀世奇珍,寶光溢彩,一時間仿佛彙聚了天下萬寶的華彩,竟將兩側青銅火盆中熊熊燃燒的神聖烈焰的光輝都壓製了下去!整座祭典大殿陷入一片璀璨奪目、令人無法直視的榮光之海!鼓樂齊鳴,編鐘悠揚,宏大而神聖的樂章在大殿四壁間衝撞回蕩,更增添了這巔峰時刻的輝煌氣象!
就在這片光芒萬丈、榮耀沸騰、仿佛被神恩徹底淹沒的無上光輝中心,盤庚如山嶽般肅然挺立著,身體如同支撐起這座宏偉殿堂的巨柱般筆直不動。宗廟正殿高聳的穹頂上方,特意開鑿用以象征溝通蒼穹的天窗,恰在此時垂落數束純淨的金色天光!光芒如神賜階梯,不偏不倚地傾瀉在他那如同磐石雕琢般剛毅沉穆的麵龐輪廓上,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清晰地分割成半明半暗兩界——一邊映照著無上榮光,一邊沉澱著幽深的過往。恢弘悠遠的禮樂之音如海浪般持續撞擊著殿壁,在他周圍形成溫暖而神聖的聲浪暖流,似乎要將他推上這片天命歸屬的金色巔峰,沐浴在永恒不滅的光環之中。
在這足以醉倒眾生的榮光之海深處,盤庚卻緩緩、極其緩慢地低下了他高昂的頭顱。視線垂落,避開身前堆積如山的珠光寶氣,越過那些匍匐恭賀的身影,如同穿過了時光的塵埃,深深地、深深地凝注於自己腰際那柄懸垂的、名為“定商”的青銅佩劍之上。這柄曾在新都奠基之初飲過血、在鑄造錘砧上鍛打過無數次、此刻被主人經年累月撫拭磨礪、承載了無數意誌與記憶的舊兵,古樸的劍鞘上布滿斑駁的、如同歲月胎記的暗綠銅鏽。無人察覺的右手食指,在寬大的王袍袖籠掩護下,悄然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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