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窋恍若未聞。他撥開擋在身前的人,無視那依舊蒸騰扭曲的空氣,撥開散落的熱燙碎石,一步步踏入那片剛剛散儘塵土與熱浪的黑漆漆的窯膛廢墟。
窯爐深處寂靜無聲,焦黑一片。
不窋雙膝跪下,膝蓋接觸滾燙的塵土,發出輕微“滋”的一聲。他伸出那隻布滿燒傷、裂口和泥汙混合成黑褐色的大手,伸向爐腹深處那片還殘留著高溫餘燼的焦黑地麵。他的指尖毫不猶豫地撥開一層浮灰,深深地插了下去。
指尖觸到了硬物!極其堅硬!
他猛地收回手!掌心緊緊攥著一塊剛剛掘出的東西。
周圍的人死死屏住呼吸,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那隻攥緊的、微微顫抖的手上。
不窋緩緩站起身。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掌中托著千鈞重物,亦或是稀世珍寶。一步,一步,從塵煙籠罩的窯口廢墟中走出,走向初升的朝陽,走出那片沉沉的陰影。
在眾人注視下,在金色的晨光照耀下,他終於慢慢攤開了那隻遍布傷痕和汙跡的手掌。
一枚形狀不規則的青黑色片狀物出現在他的掌心。它呈現出一種深邃、堅硬、冰冷的光澤,如同深埋河底的磨盤,曆經了億萬年水流衝刷。又像一塊被雷火劈擊中、凝結了天地毀滅偉力的岩石核心!那不是天然的石料,那分明就是被投入窯爐中的獸骨殘骸,在經曆了無法想象的烈火燒煉之後,熔融了骨中的磷火,滲入了熾熱的窯壁中赤紅的泥土和礦物精華,最終涅盤重生出的未知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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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窋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枚如來自冥府深處的青黑色造物,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手臂上虯結盤繞的肌肉如同從深淵中掙紮爬出的巨蟒,在暗沉的古銅色皮膚下瘋狂地搏動、隆起。
他將那枚冰冷、堅硬的骨殖結晶高高舉起,迎向初升的、帶著無儘生機的朝陽光輝!
他喉嚨深處爆發出如同雷霆撞擊山嶽的呐喊,那聲音飽含了冰霜、烈火、屈辱、掙紮,以及最終被這枚來自烈焰深處的造物點燃的、焚滅一切陰霾的狂野生機:
“天棄我等——此物何為?!”
狂野的呼號在空曠的峽穀間猛烈回響,激蕩得崖壁上的浮土簌簌而落。
“地滅我等——此物何為?!”他再次咆哮,聲音幾乎撕裂喉管,蘊含著所有流浪的痛苦與不屈的抗爭。
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那高舉在初升旭日下的堅硬遺存。人群像被冰封般僵立,唯有胸膛在劇烈起伏。一個瘦高的老農,嘴唇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他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粗糙枯槁的手掌不顧滾燙,死死抓住腳邊的青黑色碎片,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如同皈依神明的狂信徒:“神跡……這是神跡!炎帝賜下金石!石頭也能燒!石頭也能變成鐵?!”
“挖開窯膛!把所有的……所有燒過的骨渣!所有的硬疙瘩!全都給我找出來!一塊都不能少!”不窋的聲音如同磨盤般沉重碾壓著每個人的耳膜,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意誌。“黥叔!帶人挖最紅的土!摻水摻沙!還有……還有那些新燒出的骨渣碎!磨細!全都給我攪和進去!我們……重砌窯!這一次,不是燒陶,是燒——骨!燒磚!”
薑姝站在父親身後,清澈的雙眸映照著那高舉的青金塊體和初升紅日。她猛地俯身,從地上飛速撿起一片沾滿黑灰的碎裂陶片。那陶片邊緣,原先刻著的一個象征黍穀的簡單圖案已然模糊。她在衣襟上用力擦拭,顧不得灰黑沾染了手指,隨即指尖飛速在柔軟的赤泥地上勾勒起來——以那枚在旭日下閃耀出青金石般幽光的骨殖結晶為中心,下方是熊熊燃燒的巨大火窯,上方,是用一塊塊巨大規整的赤紅磚石壘成的、一座在想象中巍峨聳立的……城池!稚嫩而充滿力量的線條,勾勒著一個嶄新的、從未出現過的圖景。
陽光漸漸熾烈,營地徹底沸騰起來。巨大的土窯廢墟被瘋狂地挖掘、清理。每一塊堅硬的、帶青金色彩的塊狀物被小心翼翼地捧出,視若珍寶。更遠處的黏土坑裡,男人咆哮著,赤紅的、沾滿膠質黏土的泥土被瘋狂挖掘出來,堆成小山。新辟的“骨料場”,幾個壯漢揮動著沉重的石錘和石臼,用最原始粗暴的方式,死命捶砸、研磨那些燒煉後異常堅硬的獸骨渣,發出沉悶如雷的撞擊聲,白色的骨粉碎屑四散飛揚。
新起的巨大磚窯被重新塑形,這次規模更甚以往!土紅色調中明顯夾雜著暗沉的骨粉碎末。磚泥被傾倒入成型的簡陋木框泥範中。濕重的紅土磚胚被整齊排放在烈日下的崖坎上暴曬,赤紅的顏色在日照下迅速褪去水分。薑姝和幾個手巧的婦人跪在磚垛旁。薑姝屏息凝神,指尖捏著一片鋒利的薄石片,在那幾乎乾透、散發著泥腥味的紅磚泥胚表麵,精心地、一筆一劃地刻下那個屬於他們這個新生聚落的標記——一束飽滿、低垂的黍穗!
窯火,再次被點燃!
這一次,不再是為了燒製脆弱的陶器,而是將赤土、將骨粉、將意誌一同投入那熔爐!
燒磚之火不同於燒陶之火。不窋赤膊守在窯口,汗水在高溫下幾乎瞬間蒸發。火勢必須被小心翼翼地壓著,不能如燒陶那樣追求劇烈明火,反而需要更均勻、更持久、滲透性更強的悶熱。這種悶燒如同文火熬煮,比之激烈的火焰更需要耐心與觀察力。不窋死死盯著窯口,仿佛要將神魂也融入其中。
終於,漫長的等待走到了儘頭。這一次,磚窯開啟的指令由薑姝發出:“父親,火候到了!”
窯門洞開!早已不複前次開啟時的狂暴飛灰和劇烈熱氣。一股更為沉穩、內斂卻依舊灼人的熱浪湧出。陽光迫不及待地鑽入窯膛,將裡麵的景象展露無遺。
滿窯赤紅色的磚塊!它們形狀方正規整,顏色呈現出一種經曆了高溫洗禮後特有的、純粹而深沉的磚紅色。更驚人的是,在那磚體表麵和棱線轉折處,竟隱約流動著一層青黑色礦物質的、幽冷堅硬的光澤!宛如鐵鏽鑲嵌其中。
不窋徑直走入,彎腰拿起一塊。入手沉甸!分量遠超普通泥胚。他捏緊五指,用力擠壓磚體,粗硬的磚麵紋絲不動。黥叔遞過來他慣用的青銅鐮刀。不窋接過,深吸一口氣,猛地舉起鐮刀,用那打磨鋒利的青銅刃口,狠狠砸向磚塊的棱角!
“鏗!”
一聲清脆如金石撞擊的錚鳴驟然響起!伴隨著幾點飛濺的火星!再看那鐮刀鋒刃——一道清晰的缺口赫然出現!而那磚塊被擊中的棱角處,隻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比米粒還小的淺淺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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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黥叔發出近乎狂喜的大笑,聲音在峽穀中回蕩,“神了!神了!骨頭變成金石啦!咱們的窯……成仙爐了!”
人群爆發出壓抑許久、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吼叫,長久堆積的疲憊與絕望被徹底衝散。一雙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承載了無數血肉與希望的磚塊,如同凝望新生兒的降臨。
“後生!抬穩了!”黥叔洪亮的指揮蓋過歡呼,“起磚!上崖壁!咱們……砌窯洞!真正的姬姓人的磚窯洞!”
就在人群沉浸在狂喜之中時,一個細瘦的身影,赤腳踩在滾燙的碎石堆上,攀上了靠近窯頂的赤紅崖壁。她手中費力地抱著那塊最沉最重、棱角剛直方正的赤青大磚。薑姝那瘦弱的臂膀因巨大的重量而劇烈顫抖著,汗水浸透她的額發,緊緊貼在臉頰。她喘息著,終於抵達崖壁下方一處天然凹陷的平整壁基處。
在所有人無聲的注視下,那雙曾被泥土沾染、刻下過無數未來暢想的手,此刻正用力將那塊沉甸甸、凝聚了整個部族掙紮與新生希望的赤青大磚,穩穩地、端端正正地,安放在那道由自然塑造的壁基凹陷之上。
“鏗……”
青金石磚底部與壁基硬石接觸的刹那,發出一聲沉悶而堅實的輕響。這聲響如同投入平靜深潭的石子,在所有姬姓族人的心頭激蕩開來。無數道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間聚焦於那一點!空氣再次凝結,那輕微的磕碰聲仿佛驚雷,在他們靈魂深處隆隆滾動。這塊沉重無比的青金磚石,不再僅是物質的存在,如同姬姓人血脈鑄就的不朽基石。眾人臉上,交織著狂喜、疲憊與一種近乎神聖的震顫。
新的窯洞,依附著這道赤紅色、如流淌著鮮血的巨大崖壁開始建造。不再是用粗糙的石斧、石刀艱難刨挖潮濕的黃土,而是用一塊塊剛剛出爐、仿佛還蘊藏著地火之熱的青金石般堅硬磚塊,混合著從溪水深處挖掘的、黏稠如膏泥的膠土漿,被穩穩壘疊而起!
黥叔指揮若定:“對,這塊放穩!漿糊厚點!不怕沉,磚頭吃得住!下一塊!對準縫隙!”汗水順著他沾滿赤泥的花白鬢角滴落,砸在腳下滾燙的磚石上,瞬間化作一小縷白煙。
薑姝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在剛鋪好、尚未乾透的泥漿裡,用尖細的石筆刻畫著。她刻下的並非複雜的紋樣,而是極其簡單的圖符:一粒飽滿的黍穀種子。那是流淌在姬姓人血脈中的古老圖騰,寄托著他們此刻深埋於骨髓的、對大地哺育的深沉期待。
洞壁向上延伸,逐層收攏。當拱形的“窯洞”穹頂終於被最後一塊精心燒製的彎形青金磚合攏封死,人群爆發出震徹山穀的歡呼!赤紅的崖壁之下,一座不同於任何天然洞穴的人造居所渾然天成!它如同從這赤色大地的血脈中生長而出,沉默地宣告著一種嶄新的力量在此紮根。洞壁開鑿了窗牖,裝上了薑姝帶著女眷們精心編織的細密篾簾,既能阻隔寒風野物窺探,又透入寶貴的陽光。洞內地麵鋪陳乾燥的麥草、蘆葦,在嚴寒中散發著令人心安的乾爽草木芬芳。最重要的是,這是他們憑自己的雙手,以全新的方式從這片桀驁的土地上“燒”出的第一所尊嚴棲身之所!
新砌成的窯洞口,不窋的居所成為最引人注目的所在。磚塊間的縫隙被膠泥嚴密填塞,門洞狹窄卻堅固無比,更透出一種岩石堡壘般沉重、不可摧毀的氣勢。
姬鞠坐在洞口鋪開的粗席上,小小的手握著塊粗糙的陶片,專注地刮削打磨著一根幼細的骨針,神情莊重地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事業。
“姬鞠,這是在做什麼?”不窋走過來,蹲在兒子身邊。
姬鞠揚起小臉,眼神明亮:“爹!你看!”他舉起手中那根已初具雛形的小小骨針,“針鼻!給姝阿姐磨的!她刻磚可費勁了,手指都磨破了!”小手將針湊近父親眼前,上麵果真有一個用鋒利薄石片精心鑽出的、極小卻極為規整的小孔。“磨完這個,我還要找更好的骨頭,磨更大更快的刻刀!阿姐要在牆上刻滿金黃的穀子!”
不窋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兒子因認真而微微汗濕的額頭,那雙深沉如古井的眼眸裡,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某種名為“安穩”的微光。他抬眼望向新開墾的坡地,黍苗青嫩的葉片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圈養在崖壁角落木棚裡的幼小豬崽,發出稚嫩可愛的哼哼唧唧聲。母雞在草叢間悠閒踱步,扒拉出土中的小蟲。陽光靜靜潑灑在這片逐漸顯現生機的新家園上,安寧得令人微微恍惚。
然而,這令人心安的平靜隻延續了一個寂靜的午後。
夕陽如血,將巨大的赤色崖壁映照成一片悲壯的暗紅色幕布。沉重的轟鳴聲如同大地在痛苦呻吟,猛地撕裂了這份難得的安寧。
遠處,塵煙升騰!熟悉的鬼戎戰馬身影卷著黃雲,奔騰如決堤的濁流,比上一次更加凶悍、更加猙獰!首領桀羅騎在一匹異常雄壯的黑鬃戰馬上,臉上那道曾被陶片迸裂留下的、已經結痂卻更顯凶戾的疤痕,在黃昏的光線下猶如一條嗜血的蜈蚣。他手中高舉著一柄令人膽寒的沉重石錘,錘頭粗大如同牛首!緊隨其後的鬼戎壯漢們,個個麵色狂野,嗷嗷嘶吼,手中的武器無一不是沉重可怖的石塊、粗木棒、巨大的獸骨棒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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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石洞的姬賊!滾出來!交出你們那點金子做的破爛石頭!”桀羅那撕裂金屬般刺耳的嚎叫穿透黃昏的空氣,裹挾著貪婪的怨毒,“不然!把你們砸成肉餅!埋進赤土做肥!”
暴戾的咒罵聲如同尖刀直刺心臟,在營地內引發恐慌的狂瀾。老人、婦孺發出驚懼哭喊,亂作一團,向窯洞深處狼狽逃竄!
“姬賊!死吧!”桀羅一聲狂吼,如同信號彈炸響!他身後那群如狼似虎的鬼戎狂徒怪叫著策動坐騎,目標明確無比——直撲崖壁下那座剛剛落成、最為堅固顯眼的窯洞門戶!不窋的新居!
巨大的石塊如隕石般從騎手手中奮力擲出!粗長的木棒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嗚破風聲橫掃而來!沉重的骨槌被數人合抱,如同攻城的衝車,不顧一切地朝著那扇堅固的窯洞入口猛砸過去!
“咚!”“嘭!”“嘩啦——哢!”
密集的、混合著鈍響與破碎聲的恐怖噪音狂轟濫炸般響起!碎石、泥屑、木屑在碰撞點瘋狂迸射!塵煙衝天!
鬼戎們發出野獸般的歡呼,那吼聲充滿了破壞的狂喜!然而,當喧囂的第一波攻擊驟然停歇,激揚的塵土緩緩沉降下來時……場麵如同被冰封凝固。
窯洞口,那扇狹窄門框周圍斑駁的痕跡下,牆體本身——那堅硬的磚麵在夕陽映照下呈現出一種青黑相間的冷酷色調,隻在無數重擊點留下了一道道深淺不一、蜿蜒縱橫的白痕!最深之處,也隻陷進去淺淺的一層磚麵!整體結構穩固如山,紋絲不動!
桀羅臉上的橫肉扭曲抽搐,那道疤幾乎要瞪裂開來!他眼中噴射出不可思議的狂暴火焰,猛地從腰後拔出一柄閃耀著詭異青黑色光芒的沉重石斧——那斧麵質地奇怪,竟隱約帶著幾分他們那日在窯口廢墟裡驚鴻一瞥的青金色!
“躲開!”他嘶聲咆哮,從馬背上一躍而下,粗壯如同石柱的雙臂高高掄起那柄沉重的異色石斧,用儘全身每一塊肌肉爆發出的恐怖力量,向著窯洞門框側上方一塊看似完整的磚牆,如同雷霆萬鈞般狠狠劈落!
“嗡!!!”
一聲沉悶刺耳、迥異於尋常石器的恐怖撞擊聲猛烈炸開!巨大的反震力如同毒蛇逆襲,沿著斧柄狠狠噬咬回桀羅強壯的雙臂!桀羅發出一聲短促而痛楚的悶哼,整條手臂瞬間麻木!那柄沉重異常的骨斧竟應聲脫手飛出,“哐當”一聲掉落在地,斧刃上豁開一道猙獰的缺口!
他踉蹌後退兩步,下意識地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虎口已然崩裂,鮮血順著粗黑的手指淅淅瀝瀝地滴落在赤色的泥土上,觸目驚心。他再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剛剛被石斧全力劈砍之處——
那塊承重的窯磚上,隻有一道更深些的、被劈出的狹長凹槽!如同嘲笑般嵌入磚體內部,邊緣甚至還崩飛了一星半點青黑色的碎屑!磚體本身依舊穩固地與其他鄰磚緊緊相扣、層層交疊,如堅不可摧的戰陣!縫隙裡混合著赤泥骨漿的膠合層,在夕陽下散發著一種古老岩石般的猙獰質感!
“嗬——”桀羅粗重地喘息著,眼中的暴怒被一種原始生物遭遇未知硬殼時的茫然和恐懼所取代。他死死瞪著那扇堅固的、沉默的、僅有一道凹陷傷痕的磚牆,如同麵對一尊從亙古大地深處緩緩升起的鋼鐵神隻!
“嗚!嗚!嗚!”
崖壁最高處那幾座新建成的窯洞了望孔內,陡然傳出淒厲而蒼勁的號角聲!姬不窋手持巨大的牛角號昂然挺立的身影投射在崖壁之上。隨著號角聲衝天而起,營地裡所有青壯男子如同伏兵乍起!
“嗖!嗖!嗖!”
無數帶著破空厲嘯的石質箭頭,從窯洞高處的狹窄射擊孔中如飛蝗般激射而出!精準地射向滯留在窯洞前方、因首領受挫而略顯混亂的鬼戎眾騎!
戰馬的痛苦嘶鳴和鬼戎負傷者的慘號頓時撕裂了黃昏!
石彈密集如雨!巨大的石塊在黥叔等強壯漢子的全力投擲下,呼嘯著從更高處被特意加固的投石點上飛射而下,砸入鬼戎擁擠混亂的陣型中!
“頂住!給我繼續砸!”桀羅雙目血紅,狀若瘋虎,不顧虎口鮮血直流,抓起落在一旁的石骨錘還想再撲!然而他驚駭地看到,頭頂一方巨大的陰影急劇放大——一塊比磨盤還要大上兩圈、沉重無比的赤紅巨石被數人合力撬鬆,翻滾著從崖壁高處咆哮墜落!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向他轟然砸來!
桀羅肝膽俱裂,本能地向側後猛撲閃避!
“轟隆!!!”
巨石狠狠砸在他剛剛站立的位置!大地劇烈震顫!沉重的衝擊激起丈高的赤色土浪,土腥氣瞬間彌漫開!離得稍近的一個鬼戎戰士連人帶馬被餘波掃中,頓時血肉模糊!
桀羅驚愕地從地上爬起,滿臉滿身都是濺落的紅土,狼狽不堪。他最後死死盯了一眼那幾座在箭矢石雨掩護下仿佛蘇醒過來的、噴射著死亡火焰的山崖窯洞,那眼神充滿了深切的怨毒,更摻雜著再也無法掩飾的、對那青黑磚塊背後未知力量的巨大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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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他從咬碎的後槽牙中擠出嘶啞的一聲長嘯,如同受傷野獸最後的咆哮。
鬼戎人如蒙大赦,倉皇而退,留下一地狼藉的死傷和散落的武器。
塵土緩緩落下。不窋從堅固的窯洞口大步走出,沉默地站定在剛才那場凶猛攻擊的中心。他緩緩彎下腰,撿起那塊桀羅拚儘全力劈出的、僅留下凹痕的青黑色窯磚。指尖清晰地感受到它冰冷而堅硬的質感,感受著上麵那道裂痕邊緣的微微凸起。
不窋緩緩抬頭。他的目光穿透眼前尚未散儘的煙塵,極目望向峽穀更深邃蒼莽的腹地。仿佛透過時光,看到了更加堅實宏偉的巨物拔地而起。堅硬的青黑磚牆並非僅為守護而建,更是姬姓人向這片曾試圖毀滅他們的赤色大地投射下的永恒圖騰。他握緊了那塊飽受重擊的磚石,骨節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父親……”薑姝的呼喚自身後傳來,小心翼翼卻又充滿了力量,“您上次在溪邊讓我記下的那個字,‘城’……我已經在最大的陶片上刻好了!”
“城?”不窋重複著這個字,聲音如同滾過低沉的悶雷。那塊經曆暴虐攻擊依舊不變的青黑窯磚被他握得更緊,粗糙的掌心感受著那份來自地火深淵、骨血熔融後淬煉而出的絕對堅硬。
他緩緩抬起頭,渾濁銳利的目光掃過劫後餘生、喘息甫定的族人那一張張沾滿塵土與汗水的麵孔,再緩緩轉向四周貧瘠野性的赤色山巒。最終,那目光凝聚在腳下這片被鮮血和汗水反複浸染的大地之上,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土層,向這片蠻荒宣告一個不可動搖的誓言:
“對!此城,今日名為——”
他用那塊承受了桀羅石斧瘋狂劈砍的堅硬窯磚,尖端狠狠點向腳下滾燙的赤色泥地。泥塵飛揚。
一個遒勁、粗獷的符號,如同拓印在血泥之中,在夕陽的光線下灼灼而現——
「不窋」
夜風拂過空曠的塬坡,卷起細微的土末塵埃,悄然無聲地落在老人姬不窋深陷的眼窩紋路裡。他的脊梁已不複壯年挺拔,如同一株被歲月風雨反複錘打的古樹,被一張粗糙而寬大的熊皮緊緊裹纏著,才能抵擋這黃土高原初春依舊逼人的寒峭。身下是一張曆經滄桑的木製輪輿——曾經是運送糧草、輾轉流離的負重工具,如今則承載著這片土地締造者衰老卻依舊不肯屈服的身軀。
他的手,一隻放在冰冷的輪輿扶手上,皮膚布滿深褐色的斑點,像被歲月犁開的溝壑,指關節因嚴重的風痹而僵固腫脹;另一隻手卻死死攥著,緊貼在胸口熊皮覆蓋的位置——那裡,貼身藏著他從不離身、象征著後稷氏農官血脈的那把青銅鐮刀。冰冷的金屬透過衣料,印在乾癟的胸膛上,仿佛借此汲取著大地深埋的暖意,也維係著行將熄滅的生命燭火。
輪輿在族人小心翼翼的推動下,緩緩碾過新近平整過的硬土道。車輪碾過土地發出的低沉軲轆聲,如同大地內部傳來的脈動。
眼前是豁然展開的雄偉城池雛形!青黑的城牆如巨蟒盤踞,根基深植於被燒成青金的堅硬磚塊之上,上層則是新開窯口日夜不息燒製出的萬千赤紅大磚,赤與青在陽光下交錯閃耀,形成一種撼人心魄的渾厚基底。城垣上,年輕健壯的姬姓子弟揮汗如雨。他們將那赤紅滾燙的泥土漿裝入巨大的皮囊,抬上高聳的牆脊,再用粗壯的硬木工具夯實拍打!整齊的“嘭!嘭!”夯土聲,如同巨人的心跳,穩穩地搏動在這片姬姓人浴火重生的赤色熱土之上,連綿不絕。
“公子,您看,這是西城門!照您的吩咐,用了三重櫟木,門軸……門軸裡還融了兩塊青金!”黥叔在一旁恭敬而興奮地指點著,他額角也多了深刻的歲月刻痕,但此刻興奮得雙頰泛紅。
不窋的目光艱難地、緩緩地移動著,如同乾澀的輪軸。他的瞳孔渾濁,卻異常執著地投向更高處——那青黑城門的正上方。一塊異常巨大的、被仔細打磨光滑的青金石板嚴絲合縫地嵌在石料和巨磚之間,如同蒼穹的鎮印。
石板之上,深深的凹槽裡,填滿了用燒硬赤泥研磨出的純正朱砂!鮮紅、耀眼、灼目的紅色線條,在大地上勾勒出一個充滿力量感、威嚴堂皇的古字:
「姬」
朱紅的“姬”字烙印在堅硬的青金石板上,在高原熾烈的日光傾灑下,仿佛一團凝固的烈焰在燃燒!那跳動的紅光射入不窋渾濁的眼瞳深處,如同投入暗夜深淵的火種,驟然點亮了他垂暮的眸光!
“……姬……”一個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聞的音節,從老人枯萎的唇間艱難地、幾乎是用儘殘存的生命意誌吐出。
與此同時,他那雙如朽木般僵硬、緊攥在青銅鐮刀刀柄上的枯手,竟如同寒冰解凍、枯木逢春般,極其緩慢地、卻又異常堅定地動了一動!拇指下意識地向上摸索,布滿褶皺、蠟黃如同陳年紙張的指腹,沿著那柄鐮刀冰冷的青銅刃口,一點點……一點點地……向上攀爬。仿佛在用最後的氣力,觸摸自己血脈的起源,觸摸那把世代承襲、象征耕耘大地的權柄,更似在確認眼前這座雄渾巨城的基石,是否真如他所夢般穩固不朽。
手指終於攀至頂峰,在刀柄尖端那塊微凸起的、被摩挲得圓潤光滑、如同飽滿麥粒形狀的古老契刻紋路上,輕輕頓住。
在他身後,連綿起伏的高原上,無數新辟的田地如棋盤般鋪展。青綠色的麥苗在料峭春風中舒展著柔嫩堅韌的葉片。雞犬之聲相聞,孩童在城垣角落的草地上奔跑追逐,清脆的歡笑聲如同滴落玉盤的珍珠,跳躍著灑向大地。更遠處,廣袤森林如同沉默的巨人披著厚重綠氅,忠誠地拱衛著這片在赤色蒼茫中昂然站立的、屬於農耕文明的曙光之地。
老人的頭顱一點點低垂下去,沉重如被無形山巒壓下。布滿銀絲的頭頂緩緩抵住懷中那冰冷青銅鐮刀的刀柄尖端,如同抵住生命最後的祭壇。就在頭顱碰觸到那冰涼金屬的瞬間,一滴渾濁的水珠,自他布滿歲月溝壑的臉頰上,無聲地滑落。
水滴沉重無比,在正午灼目的陽光下折射出瞬息即逝的七彩光暈,隨即徑直滴落在他蒼老如樹根的手背上。
那蒼老的手背,正緊緊貼在胸前衣襟內——緊挨著那把同樣冰冷、承載著萬世耕耘夢想的古鐮。水珠砸在手背枯槁皮膚上留下的印記,亦如同時間烙下的一枚滾燙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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