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家夥!!”阿厲黝黑粗糙的臉上瞬間迸發出狂喜!臉上的水和汗水混合著流淌,肌肉因亢奮而緊繃隆起,顯出一種猙獰的戰意。他反複端詳著斷裂麵,用指腹刮擦,那冰冷的觸感和光滑的棱角讓他瞳孔都在燃燒:“族長!是硬家夥!比咱們在北邊搗鼓的那些破石頭硬實多了!是塊能打造戰神的料!”
單調、沉重、令人心跳為之同步的聲響——石錘掄起、落下——開始在這片沉寂荒涼的山崖間一次次響起,不斷回蕩、積聚。這聲音,從最初的零散幾下,逐漸演變成一種節奏明確、如同緩慢集結起戰鼓悶雷的持續轟鳴!山崖腳下,幾處臨時挖掘的土窯日夜不息,焦黑的洞口向外噴吐著濃密刺鼻的青煙,如同一頭頭蘇醒後極度饑餓的巨獸在山腳下吞吐風雲!窯內火焰永不熄滅地熾烈燃燒,將投入的青黑礦石熔燒至通紅。窯外,赤裸上身的漢子們麵容肅穆,手臂上血脈賁張,有節奏地拉動著巨大的牛皮風囊。隨著他們強壯臂膀的強力一推一拉,風囊發出沉悶的“呼……呼……”之聲,如同山腹之中一頭原始巨獸的心臟在強有力地搏動!
幾天幾夜的煎熬等待後,第一塊成功渡過烈火考驗、初步具備了利刃雛形的暗紅鐵斧坯被小心翼翼地從灼熱炭火與濃密青煙中擎起!鐵鉗夾著它滾燙的身體,那暗紅的色澤如同凝固的岩漿,散發著幾乎要扭曲視線的恐怖高溫。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塊新生的凶器上,空氣凝固。
阿厲,這位部族最壯碩的漢子之一,此刻更是渾身蒸騰著熱力,汗珠和窯灰混在一起,在他古銅色的胸膛和脊背上畫出道道黑亮的溝壑。他的眼珠因高度專注而瞪得滾圓,如同捕食前的獵鷹。他低吼一聲,吐氣開聲,雙腳如同鐵柱般紮在堅硬的地麵上,渾身岩石般的肌肉瞬間高高隆起!他用儘全身之力揮動手中那柄特製的、錘頭格外沉重的石錘!風聲嗚咽,錘頭帶著開山劈石的威勢呼嘯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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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天神擂動戰鼓!沉重的石錘狠狠砸落在通紅的鐵塊上,碰撞出足以灼傷視線的密集火星!那火星如同無數點狂怒的金色流矢,瞬間爆發開來,將土窯旁邊這昏暗簡陋的石穴刹那間照得雪亮!光芒一閃即逝,又回歸昏暗,空氣中卻殘留著刺目的灼痕和一股強烈的金屬燒炙與皮革焦糊混合的味道。
阿賁的手臂上賁張的筋肉隨著每一次重擊而瘋狂鼓脹、收縮,如同山壁上活過來的嶙峋怪石!巨大的汗珠沿著他緊實的皮膚溝壑急淌而下,滴落在滾燙的鐵砧和鐵坯上,立刻發出令人心悸的“嗤嗤”聲響,化作一縷縷青煙。他的眼神狂熱地鎖死那赤紅色的鐵塊,看著它在鐵錘無情的、千錘百煉之下艱難地改變形狀,延展、扭曲、被塑型。他嘴裡爆發出一聲聲短促而狂野的斷喝,既是給自己鼓勁,也是號令拉鼓風的同伴節奏。汗水流進眼睛,刺痛無比,他卻不敢眨一下。
公劉蹲伏在不遠處爐火光芒與巨大陰影的交界處。跳動的火光將他大半邊臉隱藏在黑暗中,隻勾勒出一個如磐石般沉毅堅硬的輪廓。唯有那雙眼睛,如同盯視獵物的鷹隼,銳利得能割開空氣,緊緊鎖定在那塊在鍛打下不斷變幻、逐漸顯露出猙獰刃線的鐵塊上。他周身散發出一種極致的專注和壓迫力,仿佛自身化作了那柄無形的巨錘。他身旁堆放著同樣被煆燒得堅實無比、閃爍著青黑幽光的鐵礦石,如同披著鱗甲的凶獸,在陰影裡靜靜蟄伏,等待著被淬煉鍛打,最終脫胎換骨成一把把飲血的寒光。
“族長,看好!”阿賁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完成神聖儀式的激動和宣告!他看準時機,鉗起那塊初步具備了戈頭形狀、但依舊暗紅滾燙的鐵坯,低吼一聲,將其迅猛無比地、精準地紮入一旁早已備好的冰冷渾濁液體中——那是反複嘗試後調製的、用以快速降溫淬硬的、加了特殊礦粉的泥水!
“嗤——!!!”
一股極其刺鼻的、裹挾著大量白色蒸汽的濃煙如同小型火山爆發般猛然炸開!瞬間淹沒了整個鍛造區的視野,將阿賁、公劉和所有圍觀者吞噬!劇烈的溫度差引發了氣體的爆炸性膨脹和燃燒殘留物的瞬間焦糊!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金屬味和塵土氣息!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捂住了口鼻,心臟仿佛被那爆炸的白煙揪緊。
等待,短暫的等待如同漫長世紀。白色蒸汽不甘心地翻滾、升騰、最終被風驅散。
當視線重新清晰,石穴中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所有人的呼吸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隻剩下一雙雙驚愕、狂喜、難以置信的眼睛,死死盯著阿賁手中——那塊已經形態完整的鐵戈頭!
原本赤紅灼熱的鐵塊,在經曆了冰火交織的殘酷淬煉後,褪去了最後一絲火氣,顯露出一種極為詭異、深沉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線的青黑光澤!那顏色幽冷得如同萬年不化的凍土層下凝固的寒冰,又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水。一種冰冷的、仿佛能刺痛靈魂的銳氣撲麵而來!它安靜地躺在鐵砧上,卻像是某種遠古凶獸剛剛睜開了冰冷無情的豎瞳!
公劉緩緩站起身,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峰。他沒有發出任何驚歎,隻是極其謹慎地靠近。他伸出被爐火烤得微燙的右手,屈起指節——常年勞作和握持武器形成的骨節粗大堅硬。他用指節最堅硬的部分,在那暗青色的戈刃最邊緣、肉眼幾乎難以分辨的鋒線上,極其緩慢地、充滿儀式感地、刮擦而過。
“呲啦——”一聲極其細微,卻如同絲綢被撕碎、又如同利爪刮過金屬般的刺耳聲音,在驟然死寂的石穴中陡然響起,清晰地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
公劉收回手指,指節上留下了一道極淺的、幾乎看不見的金屬碎屑刮痕。他低頭凝視著那嶄新的鐵戈頭,那冷冽的幽光在爐火殘餘的暗紅映襯下緩緩流淌,折射出一種致命的、斬滅一切阻礙的銳利!這銳利感無需觸碰,便已直達人心深處!
沒有任何猶豫了。公劉深吸一口氣,手腕猛地翻轉,那沉甸甸的、帶著死亡溫度的戈頭被他極其沉穩地遞出,遞到阿賁早已攤開的、布滿新舊深淺不一疤痕和厚厚老繭的巨大手掌中。
阿賁臉上的肌肉因極度亢奮而不可抑製地細微抽搐著,因渴望而劇烈顫抖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那冰冷的、蘊含著極致力量的金屬實體!當那冰冷而沉重的觸感徹底壓入手心、嵌入他生命紋理的瞬間,他那雙因激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猛地爆射出足以讓爐火失色的、狂喜如閃電的銳利光芒!他整個身體都在微微戰栗,那不是恐懼,是力量灌注的巨大震撼!
“商王!殷都!”阿賁猛地將那鐵戈頭高高擎起,向著北方嘶吼!他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撕裂變形,如同兩塊生鐵在相互摩擦撞擊:“看看咱豳地的山石,夠不夠硬?!看看咱周人的筋骨,夠不夠硬?!看看這把鐵戈——夠硬不夠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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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火在阿賁身後跳躍、扭曲、嗶剝作響,爆裂的火星在他身周飛濺,如同一場慶祝新王誕生的煙火。火光將阿賁強健的臂膀、賁張的肌肉和他手中高舉的那塊象征著抗爭與力量的青黑色凶鐵戈頭,勾勒出一道堅不可摧、如受洗禮般的戰神側影!這側影,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周族人的眼底深處,化作一股沸騰的岩漿,在他們沉潛已久的血脈裡轟鳴奔湧!
凜冽的寒風,經過整整一個秋天的蓄勢,卷帶著豳原上乾燥如粉的塵沙,如同粗糲的鞭子抽打在大地上。打穀場空曠而冷清,隻有狂風在這裡打著旋兒,發出尖利的呼嘯。那座巍峨如山嶽的新倉廩,孤高地矗立在打穀場的北側,沉默地守護著裡麵沉甸甸的粟穀,牆體被狂風拍打著,發出沉悶的嗚咽。倉廩的木門和頂板在風壓下偶有輕微的“吱嘎”聲,如同巨人強健的心跳。
公劉正站在倉廩堅實的木牆前,手指如同經驗最豐富的匠人,沉穩而緩慢地劃過加固倉板那粗糲如同老鬆樹皮的木質紋理。這紋理的走向,這木頭的硬度,在他指下如同檢閱族中最堅毅戰士那飽經風霜卻依舊挺拔不屈的脊梁。每一道溝壑都代表著抵禦外敵和風雪的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極其清晰、穿透力極強的聲音,乘著風頭,飄蕩著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
鐺啷……鐺啷啷……
悠遠、冷漠、帶著金屬特有的穿透質感的銅鈴聲!這鈴聲不同於部族裡任何物件的聲音,它遙遠空靈,卻帶有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威嚴,仿佛來自另一個不可測度的世界。
原本在倉廩旁忙著給牛棚添草、或者扛著工具走向水渠加固工程的族人,幾乎同時停下了手中所有動作!喧囂的交談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寒流瞬間凍結!所有人如同聽到了無聲的號令,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目光驚疑不定地投向部落那條剛剛清理過、鋪著碎石的主路儘頭。一種無形的、沉重的、混雜著警惕和不安的氣氛,如同寒霧般在冷風中迅速彌漫開來。
風沙稍歇片刻,視線清晰了一些。在道路的儘頭,一支與豳地粗獷簡陋環境格格不入的儀仗隊伍,正緩緩地從沙塵簾幕中駛出。
隊伍前方是手持長杆、高挑著某種神秘圖案旗幟、身穿深色厚實皮甲的武士。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神情肅穆如石雕。在他們環繞護衛的核心,一乘由兩匹健碩溫順的青驄馬拉著的、裝飾著華麗青銅車飾的車駕格外醒目。車轅、車輪甚至輻條上都鑲嵌著打磨光亮的貝片和青綠色的鬆石,在昏沉的冬日陽光反射下,流淌著冰冷的光澤。
為首一輛華麗車乘的巨大華蓋之下,端坐一人。他身著光潔如流水、觸手生涼的絲質絹袍,寬大的領口和袖口邊緣,用彩色絲線織繡著繁複而獰厲的饕餮紋與回旋的雲雷紋飾,透露出神聖不可侵犯的王權氣息。頭頂的冠冕巍峨,由打磨光亮得如同鏡麵般的骨片和暗金銅片構成,頂端鑲嵌著一顆幽綠得如同凝固寒潭之水的玉珠,在穿過華蓋縫隙的微弱陽光下,反射出令人心寒的金色幽光。
“商王使者到——!”侍立車旁的一名隨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扯著脖子,用經過訓練的、如同撕裂布帛般高亢而穿透力極強的嗓音,拖長了調子向著寒冷的原野宣告!那聲音帶著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冷漠,如同在死寂的戰場上驟然點燃的第一支烽燧狼煙!
如同一道無聲的指令,所有豳地的族人,無論遠近,都放下了手中哪怕最微小的活計,無聲地向路邊聚攏、垂首。空氣似乎被凍結了,隻剩下狂風刮過枯草的“簌簌”聲和銅鈴微微的搖曳聲。
公劉早已整肅好身上雖漿洗淨、卻依舊帶著泥土氣息和磨損痕跡的族長皮袍。他臉上的凝重並未化開,大步但沉穩地迎上前去。
那華麗的馬車停在部落簡陋的圍欄入口。絲袍使者姿態優雅地在侍從攙扶下步下車輦。他臉上堆砌出如同工匠精雕細琢、幾乎毫無瑕疵的謙恭笑意,動作流暢地向公劉微施一禮,垂下的眼皮恰到好處地掩蓋了瞳孔深處的審視光芒:“商王於殷都,遠聞公劉族長治理豳地方國,政通人和,五穀蕃熟,倉廩豐盈,威名遠播,四方邦國皆稱道其治理有方。王心甚慰,特賜美玉,以彰其功績!”
一個雕刻著繁複饕餮食人紋路的朱漆木盤被另一名服飾稍次的隨從恭敬地捧上前。盤內襯著深紫色的錦緞,上麵靜靜陳列著幾件器物,每一件都散發著足以讓豳地相形見絀的華美與“恩賞”的重量:
一塊玉璧:直徑約一掌餘,通體晶瑩,溫潤如凝脂,在黯淡天光下仿佛有油脂般的暗光流淌,內裡紋理交織,中心點尤其深邃暗沉。這是祭天祀祖的通神靈物,也是權力等級的象征。
三柄青銅短劍:劍身光潔如鏡,鋒刃薄得幾乎透明,寒光冷冽如同北地封凍千年的冰麵裂紋。劍格和劍柄飾有微縮的獸麵紋飾,獰惡而精細。這是王權賜予生殺予奪資格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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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件獸麵紋青銅酒器:一個爵,一個觚,一個斝。器物敦實厚重,通體覆蓋著繁複精細的饕餮紋或夔龍紋,獸目鑲嵌著細小綠鬆石,靜默無聲地散發著神秘莫測、帶有恐嚇意味的獰厲美感。這是商代廟堂宗室禮儀中不可或缺的重器。
這份“嘉獎”,沉重得如同壓在公劉心頭的一塊巨石。
“臣公劉,感王恩浩蕩,如沐天澤!拜謝王恩!”公劉沒有半分猶豫,身體緩緩躬下,直至腰背彎成一道恭敬的弧線,麵朝北方殷都方向,深深下拜。聲音沉穩如故,如同千百次在田壟間呼喊勞作號子一般,恭敬謹慎得無懈可擊。
“公劉族長勞苦功高,治理方國土地,功莫大焉。”使者臉上笑意不變,上前一步,動作輕柔地虛扶起公劉。他的眼神看似溫和,但那笑意卻如同凝固在瞳孔之外,深藏的審視如同冰針在公劉臉上滑過。“商王於巍巍殷都宗廟,亦常對諸臣稱道公劉族長之勤勉、忠順——”話語在最後幾個字上,不著痕跡地加重了那絲令人心寒的分量:“望族長好自為之,恪守臣節,永保安寧。”
字字“關心”,如同帶著倒刺的鎖鏈。
使者一行被引至部族中專門清空出來、也是唯一一座稍顯敞闊的木骨泥牆廳堂。堂內中央燃著新劈的大塊鬆明,火光跳躍,驅散著寒意,也熏染著四壁新抹的黃泥。公劉早已下令備下豐盛的黍粟酒宴席——那是倉廩中剛碾出的新粟釀成的醪糟,香氣濃鬱。宰殺了數隻精心喂養的雞羊,大陶甕裡燉煮著山根野物。食物香氣與鬆煙、新釀的味道交織。
主賓分坐。使者高踞主位,幾名近侍環坐其側,神態倨傲。公劉及其幾位心腹作陪。席間,使者談笑風生,口若懸河,高談殷都天邑的繁華無匹,四方奇珍絡繹不絕,高台巍峨入雲,宗廟香火鼎盛不滅。頌商王功績如同日月普照,威德澤被四海,王座之上,天命所歸。他聲音抑揚頓挫,仿佛在演繹一篇華美讚歌。
公劉頻頻舉杯附和,態度恭謙。杯中,深褐色略帶渾濁的黍酒微微晃動。他的目光垂落,凝視著杯中晃動的液體,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顯得深不見底。廳堂角落,商王所賜的玉璧和美器在鬆明光芒流轉間,浮光躍動。公劉眼角的餘光掃過那些饕餮獸目——那精工細琢的每一個紋路,在光影明滅中,仿佛都活了過來,無聲地睜開冰涼的豎瞳,冷漠地審視著他們這粗陋的堂屋,審視著他和每一個周族人,透出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威懾。這份“恩賞”的重量,無形中帶著冰冷的芒刺,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比此刻肆虐在豳地、刮骨揚寒的北風還要冷上十分。
他不動聲色地抬起視線,望向坐在自己右側下手的大兒子慶節。慶節正值壯年,身軀魁梧,手臂肌肉賁起如同虯結的老藤,充滿了野性蓬勃的生命力量。然而此刻,他端著半滿的酒陶碗,雙眉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目光灼熱得幾乎要把對麵桌案上擺放的那幾柄商王所賜的寒光青銅短劍熔化!那眼神複雜至極:有對器物本身無堅不摧美感的無比豔羨,有對背後所代表之力量無法抑止的強烈渴望,更有一種被地位卑微所禁錮、如同困獸般扭曲掙紮的憤懣不甘!這複雜的情緒幾乎要衝破他年輕的臉龐噴湧出來!
“咳!”公劉極其輕微地、帶著責備警示意味地低咳了一聲。目光如電,深意沉沉地刺向慶節,微微搖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到隻有他們父子能看到。
就是這極其細微的瞬間,那位正端著角杯啜飲的使者,眼角餘光如同最精明的鷹隼瞬間捕捉到了慶節眼神深處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不馴!他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完美得如同麵具,但眼底深處那抹始終存在的、居高臨下的謙和笑意卻極其短暫地一凝滯,如同冰封了一瞬!隨即又立刻如同消融般恢複成那種令人捉摸不透的和煦。他極其自然地放下角杯,主動轉向慶節方向,聲音溫和如故,對公劉道:“未曾想公劉族長虎父無犬子,竟有如此雄武英偉的後嗣!觀其體魄氣度,來日必是周族頂天立地之棟梁!想必日後,周族在這豳地之上,更是固若磐石,穩如太山矣!”話語中帶著一絲試探的尖刺,目光溫和地掃過慶節緊繃的身軀。
公劉心頭警鈴大作!他瞬間抬手舉杯,腰杆卻挺得筆直如矛,擋在了兒子身前,對著使者微微前傾身體,聲音如古井深潭般沉靜:“王孫貴胄,有乘龍禦虎之姿,方是天下儀範楷模。犬子年幼稚拙,唯知野地蠻力,尚未通禮儀,不識進退之道,日後還當勤勉修行,以為王命效犬馬之勞。”他特意加重了“效犬馬之勞”五字。
宴飲終在一種微妙的、外熱內冷的氛圍中散了場。夜空中,一輪冷月悄然爬上光禿禿的樹梢,寒星如同無數碎裂的冰淩,冷硬地釘在深邃無邊的墨藍天幕上。
公劉親自將使者一行送至新建不久的土圍子院牆之外。商王車駕啟動,裝飾華麗的轡環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碎片。健馬打著粗重的響鼻,帶著不耐,蹄鐵在冰冷的土地上踏碎一地清冷的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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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踩著仆役的背登上華麗的馬車,半身探出帷簾,回頭望向挺立在門口的公劉。寒風吹動他昂貴的絲袍領緣。他那意味深長的話語,最終如同毒蛇吐信,悠悠穿透了冰冷的夜色:“公劉族長留步。豳地已安,周族已立,此皆為商王庇護。切記——商王在,則諸侯在;商王強,則諸侯寧。夜深天寒,族長……好自為之。”
寒風驟然加強,如刀鋒般銳利,卷起地上細沙,毫不留情地吹動公劉鬢邊那幾縷已染風霜的灰白頭發,抽打在他布滿風霜刻痕的臉頰上。公劉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銅古像,矗立在原地,目光追隨著使者的車駕化為一道搖動的黯影,最終無聲地融進無邊的夜色儘頭。遠方,再也聽不到輪聲馬蹄,隻剩下豳地原野上空曠永恒的呼嘯風聲。
他這才緩緩轉過身,腳步沉重如負千鈞,踏著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回這座籠罩在沉重氣氛下的新家園。冰冷的月光,像是大地上潑灑的一層水銀,清輝冷冽地灑落在庭院中央那座用古老青石砌成的、樸實無華的古樸祭壇之上。壇中,是公劉不顧族人勸阻,堅持從他們最初那個被剝奪的家園“幽”地帶來的一方故土,象征著永不割斷的根脈。
公劉踏上冰冷的石階,獨自登上了祭壇。冰冷的青石寒氣穿透腳底粗製的皮履,直透心底。
冬夜,天地寂寥。霜意無聲爬滿土地。公劉緊閉雙目片刻,再睜開時,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如同寒夜中最亮的星辰,猛然刺破了這深沉肅殺的幽暗帷幕!他的目光不再停留於眼前的部族家園,而是仿佛洞穿了千山萬水,灼灼如電,投向遙遠南方那片被無上王權籠罩、巍峨如同巨大魔影的殷都!那裡,是這一切恩威並施的源頭,是他們名義上的主宰,也極可能是懸在周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祭壇中央,前幾日剛剛舉行過敬謝豐收儀式的灰燼尚未被風吹儘,一縷極細微的青煙仍在盤旋,散發著祭品焚燒後殘留的刺鼻鬆煙和犧牲的骨肉焦糊氣味。腳下這片豳地冰冷的泥土,依舊無情地傳遞著永恒寒涼。
夜色如同濃稠到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潑灑在庭院內,將一切樹木與土屋的輪廓都吞噬殆儘。忙碌了一日的族人們早已在簡陋的窩棚裡沉沉睡去,隻有不知疲倦的風在茅屋頂端和土圍牆外的高處不知疲倦地遊走、嗚咽,如泣如訴。公劉屋內的鬆明早已熄滅,但他盤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腰背挺得如同孤峰峭壁,沒有絲毫頹唐。白日裡發生的每一幕都在他腦中翻騰:使者華麗冰冷的絲袍、慶節眼中壓抑不住的憤懣、那幾柄閃著寒光的青銅劍……這些景象交織纏繞,如同無形的枷鎖。
玉璧與銅器在昏暗的角落靜置,溫潤的光澤在黑暗中如同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它們不再僅僅是物品,而是商王意誌冰冷、沉重的象征,如同巨大的磐石,橫亙在公劉的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枷鎖的重量。
他終於起身,腳步如同鬼魅般無聲,走向庭院後方那座隱於其他泥屋之後、日夜彌漫著爐火燥熱氣息和鐵鏽金屬味道的簡陋石室。這裡是族中最核心的秘密所在,也是部族未來的力量源泉。推開門,室內爐中炭火雖已隻餘暗紅灰燼,但微弱的光芒依舊足以映照出掛在夯土牆壁上的幾排長短不一的兵刃——新淬冷鍛打出的戈矛尖端泛著生冷的青藍幽光;沉重的鐵鉞粗獷的斧刃透著森然銳氣;幾把初步磨礪過的鐵質短匕閃爍著一點寒芒。
它們如同新生長出的、帶著殺意的猙獰骨刺,在跳躍不定、微弱昏暗的火光映照下,被勾勒出一道道令人脊背發寒的輪廓。
公劉粗糙、布滿裂口和硬繭的手指,帶著無限複雜的情感,緩慢而堅定地拂過這一排排冰冷的鋒刃。指尖傳來的冰冷與銳利觸感,卻仿佛點燃了他沉寂的血液!一種沉寂已久、源自大地深處的野性力量在他血脈中轟鳴奔流!渭水對岸冷硬岩石所潛藏的命運叩擊聲,此刻清晰如雷鼓,在他胸膛中激烈地震響!
就在他全身心沉浸於這冰冷的觸感與沸騰的血脈交織的激蕩之中時——身後!一股極其微弱、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危險氣息驟然逼近!那是空氣被無聲撕裂的細微異響!帶著陰寒刺骨的致命殺意,直指他毫無防備的後心!
電光火石之間!公劉沒有時間思考判斷!所有的警覺和無數次生死搏殺中磨礪出的本能反應在千分之一瞬爆發!仿佛後背長了眼睛,他魁梧的身體如同被無形弓弦彈射,以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向右側硬生生擰旋閃避!
“噗嗤!”
一聲利器穿透皮肉的、令人頭皮炸裂的瘮人聲音在死寂的石室中響起!
一把磨礪得寒光閃閃的青銅短匕,如同從地獄伸出的毒牙,刺破濃鬱的黑暗,挾著千鈞殺機!它幾乎是貼著公劉左側腰肋滑過!冰冷的匕尖撕裂了公劉翻轉揚起的粗布衣袖!刀鋒切開了皮肉,深可見骨!最終狠狠地紮入公劉方才坐臥位置的側麵夯土牆壁上方!整把匕身凶悍地紮穿了倚在牆邊疊起的整張厚重野牛皮!鋒利的刃尖帶著餘勢,深深楔入了乾燥堅硬的夯土牆中足有小半寸深!匕柄猛烈地震顫,發出嗡嗡的低鳴!如果公劉的閃避慢上零點一秒,這把匕首此刻穿透的,就絕不僅僅是一截衣袖、一張獸皮和泥牆,而是他胸腔內那顆搏動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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