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卷著濃煙,壓得朝歌城透不過氣來。鹿台前的廣場,比這凝重的冬日更添幾分令人窒息的血色。
九尊青銅巨鼎在風雪中矗立,鼎足之下,赤紅的炭火不分晝夜熊熊燃燒,舔舐著冰涼的鼎腹,也殘酷地溫暖著這片專為死亡而設的刑場。廣場中央,兩根被油脂反複浸泡澆透的銅柱高聳矗立,柱身滑膩得反出暗光,正對著柱子的正下方,是兩個用青條石砌成的深坑。坑裡,炭火被強力鼓風吹得猛烈燃燒,灼人的熱氣扭曲了周圍的空氣,攜著濃烈的焦臭味道,翻滾升騰。
廣場四周,各路諸侯與朝歌貴族們裹著厚裘,站得疏疏落落。他們神色或木然,或隱怒,卻都默契地低垂著頭,不敢讓目光在中央刑場逗留片刻。風雪裹著火星,如尖銳的碎屑撲麵而來,卻無人敢抬手拂去——任何多餘的動作都可能被視為對王的暗示不滿。
商王帝辛斜倚在高台厚軟的熊皮王座中,青銅酒爵歪在手中。他身著一襲玄底金紋的王袍,威嚴本應凜然不可侵犯。然而此刻帝辛的雙眼卻微微發紅,不是憤怒,亦非威勢,反倒顯出點混沌渾濁的酒氣,帶著某種近乎嬉鬨的不真切。他身側略矮處,伴駕而坐的正是寵妃蘇妲己,一身錦繡華服,雲髻高綰,金簪步搖隨她轉頭的動作輕顫,流溢出刺眼的光芒。她正含笑望著高台下那雙銅柱,神色中透著難以言喻的歡快期許。
司刑官的聲音在風火裡顯出粗礪的穿透力,嘶啞而冰冷:“罪徒甲,藐視君父。縛!”
四個剽悍的虎賁衛士推搡著一個枯槁的身軀到柱前。那男子骨瘦如柴,亂發覆麵,身上的單薄麻衣已辨不出顏色,瑟瑟發抖中帶著絕望的嘶氣聲。
衛士毫不費力地將此人反剪雙手綁縛結實,然後粗暴地將他架上滑膩的銅柱頂端。那罪徒雙腳剛一觸碰到冰冷油滑的銅麵,整個身體便立刻劇烈地痙攣著失去了控製,仿佛一隻被投入油鍋的蟲子。足底與銅柱間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他徒勞地蹬踹著,想在這要命的光滑上尋找一點支點。
“快!滑下去!”高台上傳來妲己興奮的催促,帶著毫不掩飾的快活尾音。
仿佛為了響應她,罪徒終於一個趔趄,徹底失去了平衡。身體像一段朽木般驟然跌落。
“噗——嗤——!”
身體砸入烈焰坑底的瞬間,滾油煎沸般的聲音驟起。青灰色的濃煙猛地翻滾升騰,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瞬間彌散開來,幾乎壓過風雪的氣息。淒厲到非人的慘嚎從煙與火中爆裂射出,撕開了凍結的空氣,聲音尖銳短促,隻持續了一瞬便戛然而止。火堆吞噬了他的聲息,隻餘下嗶嗶剝剝的燃燒聲。
高台上,妲己猛地坐直了身體,爆發出一串銀鈴般咯咯不止的清脆笑聲。這笑聲在死寂的廣場上空肆意撞擊回蕩,如同冰冷的尖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她用繡著繁複花紋的寬大衣袖半掩住紅唇,身子笑得微微前傾。
“哈哈……瞧他那副樣子,真個蠢笨如豬玀!”她一邊笑一邊拍掌,扭頭去看帝辛,“大王,您這法子想得真是絕妙!妙極呀!跌得狼狽好笑極了!”聲音甜膩膩的,帶著刻意誇大的讚歎。
帝辛渾濁的眼睛裡映出火光,也映出寵妃那燦爛到扭曲的笑靨。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酒爵,渾濁的酒液潑灑出來,濕了王袍前襟。“孤這雙眼睛,最懂識人!這等草芥之徒,正配得上本王這驚世絕響的炮烙新刑!愛妃覺得……可還要再看一次?”他伸出另一隻手,厚實的手指劃過妲己臉頰細膩的皮膚,帶著酒氣的熱意,那醉意的笑容在火光裡顯得猙獰模糊。
妲己含笑著側過頭,嬌俏地避開那帶著酒味和汗味的手指。她聲音裡浸滿了蜜糖般的期待:“大王的刑罰自然新奇有趣,當然要多看幾回才過癮呢!”
“……罪徒乙!……綁!”
……第二聲悶響落入火坑。又一股焦煙升起。妲己的笑聲更加響亮,甚至帶著一點滿足的喘息,肩膀不住聳動,眼中閃著攫取快樂的光芒。
“罪徒丙!……綁!”
第三個。
第四個……
每一次沉悶的落地聲響起,每一次灼燒發出的奇異爆裂聲響,伴隨著那短暫的慘呼成為絕響,都伴隨著高台上那張絕色容顏越發響亮的歡笑聲。司刑官的聲音如同冷酷的符咒,不斷地切割著廣場上殘存的空氣。炭火灼烤著血肉的氣息稠密如油,漂浮在冷濕的風雪之中,形成一片粘稠而詭異的死亡霧霾,牢牢覆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血腥與殘酷裡,姬昌靜靜地佇立在西伯諸侯的隊列之中。皮袍裹著他挺拔而微顯清瘦的身軀,須發已然泛出霜色的痕跡。他的麵龐如古井深潭般沉靜,不見一絲波瀾,仿佛眼前這反複上演的人間地獄景象,與他隔絕在無形的壁障之外。
隻有那擱在身前的手,緊握著腰間一枚色澤古舊的玉圭,青白色的骨節隱隱突出如嶙峋的山石,刻著無聲的力量。他那幽深似海的眼眸深處,斂藏著難以穿透的沉寂和冷意,平靜的注視著柱子頂端那些掙紮的身影,看著他們墜落,聽著他們燒焦時爆裂的聲響。他紋絲不動,可周圍的空氣卻仿佛因這死寂的注視而凝固、碎裂。偶爾有風卷起幾顆雪籽,落在他深色的衣袖上,頃刻消融,如同墜入無底之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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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的笑聲依舊清脆刺耳,連綿不絕。姬昌微微合了一下眼瞼,那一瞬,他擱在玉圭上的指節輕輕痙攣了一下。
風勢漸強,雪籽打在臉上微微生疼。幾個位份不高的東夷小邦諸侯首領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麵色灰敗如土,身子一軟癱倒於地,立刻被虎賁衛士像拖拽獵物般拖離了這令人窒息的地域。
風雪愈發猛烈了,刮在臉上如同針紮刀割。姬昌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
司刑官似乎已麻木到有些疲憊,聲音也帶上了沙啞,再度開口:“罪徒戊!上前!縛!”
衛士押送著一個身影走向銅柱。這是個年輕人,粗布衣衫殘破,頭發被粗暴地束著,露出汗水和恐懼扭曲的臉龐。他的雙腿篩糠般抖得不成樣子,幾乎無法自己站穩,被衛士粗暴地夾著前行。行至柱前,他忽然仰天爆發出絕望的哭號:“娘——!”撕心裂肺的哭喊短暫穿透了炭火的劈啪聲與呼嘯的風雪。
這聲音如同生鏽的箭鏃猛地刺入姬昌的耳中,又狠狠紮進他凝固的心臟深處。他握著玉圭的手驟然收緊,玉圭冰涼的棱角幾乎要嵌入掌心的骨肉。他那始終古井無波的眼底,驟然凝聚起一股極其銳利的寒光,銳利得幾乎能將眼前這慘烈畫卷從中劈開。那光芒一閃即逝,快得無人察覺,隻在他眼底最深處的淵藪裡留下一道無聲炸開的裂隙。他的嘴唇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線,如同深潭之下沉沒的玄鐵,冰冷而堅毅。
年輕囚徒的反抗和哭嚎更加劇烈,數名虎賁衛士合力,將他死死摁在銅柱之下。油滑的銅麵映照出他瀕死扭曲的臉孔。
“滑下去!滑下去嘛!”妲己帶著鼻音的興奮催促聲又高高響起,如同鳥雀在啄食血肉前的鳴叫。
姬昌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鬱得令人作嘔的焦臭味直衝肺腑。他猛地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視線越過那即將墜落的軀體,越過那灼人的火焰深坑,極其緩慢地、無聲地移向了高台正中央的位置。目光穿透風雪和煙霧,定格在商王帝辛懷中那個笑靨如花的絕色身影上。
他看著她撫掌歡笑,看著她眼角彎成月牙,看著她對身側的王者露出撒嬌般的嗔怪,嬌笑著倚靠在帝辛那沾了酒漬的玄色王袍上。
這一眼,仿佛越過千山萬水,越過無儘血壑,最終沉入深不見底的海溝。那深淵裡沒有恨火滔天,甚至也無一絲鄙夷,隻有一種沉重的了然,一種洞穿所有虛妄幻象之後的極致冰涼。那目光的終點,並非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而僅是一個映襯在烈焰之上、輪廓模糊的華麗符號。一個所有暴虐與癲狂得以宣泄的終極理由,一個巨大的、華麗而空洞的“意義”。
沒有停留太久,僅僅一瞥,如飛鳥掠過寒潭。隨即,姬昌的目光悄然收回,重新落回自己麵前的方寸雪地之上。他依舊像一塊沉默的墨玉,浸潤在風雪喧囂、濃煙翻滾的煉獄圖景之中,所有翻湧的驚濤,都被強行按回了那深不可測的胸膛之底。
人,一個個地跌落下去。
妲己的笑聲,也一聲比一聲清晰而放肆。
風雪終於在司刑官嘶喊出不知第幾個編號的聲音後停歇。殘陽如血,艱難地從厚重壓抑的雲層縫隙中刺透出來,斜斜地潑在白雪皚皚的朝歌城垣上,更映得鹿台廣場中央那兩座猙獰的青銅之柱顏色暗沉如凝血。
空氣冷得像冰,那股皮肉骨骼被焚燒後凝結不散的焦糊味已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地步。隨著帝辛攜著媚態橫生的妲己,在高亢的號角與沉悶的鼓點聲中擺駕回宮,整個廣場瞬間如同堤潰般鬆動,原本死寂如泥塑的諸侯貴族們驟然炸開了嗡嗡的議論。
壓抑了太久的憤怒與恐懼如沸水翻騰。鄂侯薑桓楚被簇擁著,臉色鐵青得如那西天的落霞,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腳下厚重的積雪被他踩得“哢”一聲碎裂:“禽獸不如!拿人命點煙花取樂!我大商……氣數當真儘了不成?!”聲音悲憤,回蕩在空曠的廣場上。身旁的崇侯虎亦是一臉陰沉,手扶在腰間佩劍上,指節攥得發白,牙縫裡擠出幾個字:“忍無可忍!當忍無可忍!”
人群激憤的情緒如同無形的暗流,在染著血色的殘陽雪地上衝撞回蕩。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在混亂中掃過,搜尋著那在眾人眼中理應最為憤慨的人影。
西伯侯姬昌。
然而他所在的位置,隻有一片踩得狼藉不堪的積雪。人,早已不在。
夜色濃稠如墨,吞沒了朝歌城最後的喧囂。雪後的冷意更甚,凍僵的風不再呼嘯,隻有寂靜覆蓋著每一寸被嚴寒凍結的土地。白日那個充滿了煙霧、死亡與歇斯底裡笑聲的地方,在濃重夜色下隻呈現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巨大輪廓,像一頭盤踞著的、吞噬生命的可怕巨獸。
姬昌獨自一人踏上了這片土地。白日裡無數腳步反複踩踏過的雪麵已凍得堅硬如石,靴底踏上去,發出一種空曠而破碎的“哢嚓”聲。他緩緩地走著,繞開了正中對準火坑的兩根凶險銅柱,腳步沉滯地停在了那座被烈焰灼烤了整日的石台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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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濃重的焦糊氣味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之上,每一縷吸入肺腑,都帶著白晝那無數慘烈掙紮的烙印。
姬昌默不作聲,將暖手的小銅爐擱在身旁尚有餘溫的石麵上。他緩緩褪下手上的皮毛套子,露出略顯蒼白但指節分明的手掌。沒有絲毫猶豫,屈下雙膝,緩緩跪了下去。
冰硬的石麵穿透薄薄的衣料,將刺骨的寒意刹那間送入了他的骨血深處。這寒意卻奇異地壓不住身下石台白日吸收的餘燼之熱。那是一種內裡沉悶如炭火的暖,混合著油脂被反複炙烤、血肉被徹底炭化後黏著於石縫深處的陰鬱氣息,沉沉地滲上來。
他抬起一隻手,動作緩慢而沉重地按在自己的左胸之上。隔著幾層布料,那裡的肌膚在微微地顫動著。白日裡,每一次撕心裂肺的慘嚎響起,每一次那絕望的身體砸落火坑發出沉悶可怕的聲響時,這塊地方都會傳來一陣尖銳到極致的拉扯感。
姬昌垂首跪在石台邊上,白日那濃鬱得令人窒息的血腥與焦糊氣息被冷卻的夜氣凝固在了這裡,沉甸甸地墜在口鼻之間。他跪伏在冰冷的石麵上,額頭輕輕抵住那白日裡被烈火舔舐、如今隻殘餘微溫的青石,冰冷的皮膚與石麵的接觸處傳來一種遲鈍而持續的麻木感。
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如同石化的雕像。隻有肩上,不知何時悄然落了一層薄薄的、清寒的雪粉。
靜夜之中,一個細微的腳步聲踩在雪地上由遠及近,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姬昌身後幾步外停下,帶著一種極致的憂懼和恭敬。
“主公……”聲音極輕,如同懼怕驚碎這煉獄遺跡上某種無形的禁製。是散宜生。他不知已在暗處守了多久,此刻終於忍不住走上前來。
姬昌沒有立刻回應,隻是依舊保持著匍匐的姿態。幾片雪花飄落在他的後頸上,隨即被體溫悄然融化。又過了片刻,他才緩緩地、極其疲憊地抬起了頭,並未轉身。
“散宜生,”他開口,聲音異常低啞,帶著一種被無形之火灼燒後的粗礪質感,緩緩在死寂的空氣裡暈開。“西岐洛水之西……那裡有多少田畝?”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散宜生渾身一震。他瞬間明白了主公所想,心中頓時被冰冷的恐懼攫住,雙膝一軟,“咚”的一聲也重重跪在了冰冷的石台上,帶著哭聲喊道:“主公!洛西沃土千裡,周人根基所在!祖廟、太廟……皆在其側啊!不能啊主公!”字字泣血,痛徹心扉。
姬昌的身體似乎在那聲淒切的呼喊中繃緊了一瞬。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直起腰身,卻沒有回頭去看心腹重臣此刻悲愴的模樣。目光抬起,重新投向眼前那兩根猙獰如怪獸獠牙的青銅巨柱。在濃重的、混合著焦糊與餘燼氣味的夜色中,那柱子表麵凝結的厚重油膏模糊地反射出天穹中幾點零碎寒星的光芒。
一種荒誕到極點的對比刺入腦海——這殘害生靈的鐵與火之器,竟也倒映著星辰。
他長長地、無聲地吸了一口那帶著地獄味道的空氣,仿佛要將它們一起吸入肺腑,刻入骨血。又沉寂了片刻,那個低啞的聲音才再度響起,每個字都像淬過冰水:
“去……把洛西的地形圖繪來。”
散宜生跪在冰冷刺骨的石台上,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膝下直鑽上來,瞬間凍住了他四肢百骸。他猛地抬頭,看著姬昌那在夜色和寒風中如同一塊磐石般堅定的背影,喉嚨裡哽塞著千言萬語的勸阻和悲憤。可那張被霜雪刻蝕的側臉線條冷硬,沒有絲毫回寰的餘地。
“……遵命……”這兩個字從喉間擠出來,乾澀得如同被砂石磨過。散宜生的頭顱重重磕在冰冷如鐵的石麵上,再抬起時,前額留下了一片血汙的灰印。
姬昌恍若未聞。
散宜生踉蹌著爬起身,深一腳淺一腳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裡,身影被濃夜吞噬。姬昌仍舊獨自跪在石台邊緣。他緩緩抽出一直緊貼腰間那枚溫潤古舊的玉圭,手指撫過上麵那些在無儘歲月裡被先祖們反複摩挲過、如今已光滑無比的刻痕。最後,他的指尖停留在刻痕最深處——那個微微凹陷、象征“厚生”二字合一的紋理上。
然後,他握住了玉圭的另一端。那端未經摩挲,棱角依舊尖銳冰冷,在夜色中泛著青白色的微芒。
沒有半分猶疑,姬昌抬起手,用那枚象征著西岐禮法人道傳承的玉圭銳角,猛地刺向自己裸露的、仍舊能感受到白日裡每一份灼心之痛的左胸!
“嗤……”
沉悶的破裂聲在寂靜得幾乎凝結的夜裡響起。銳器破開皮肉的聲音無比微弱,卻帶來一股洶湧尖銳的劇痛!鮮血霎時湧出,滾燙粘稠的液體迅速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隨即又被冷冽的空氣凍結,帶來更深重的寒意與灼痛的交織感。
姬昌的身體因這突如其來的劇痛而猛地彈動了一下,繃緊如滿弓。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齒咯咯作響,額頭上瞬間滲出大顆大顆的冷汗。然而那雙眼睛,卻在劇痛的衝擊下變得更加幽深,仿佛兩個望不見底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