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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天子倒立的牌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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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管事打扮的男子臉漲得通紅:“新君!又是新君!府庫是自武公時便由各家大戶自行儲糧防災!何時成了任人索要的魚肉?安撫兵眾?新君帶來的那支衛隊才多少人,要分幾回肉才夠他們吃?!這規矩……”

“噓!噤聲!”另一個稍微有些見識的同伴慌忙拉他衣袖,眼光緊張地掃過四周,正對上了樊仲甫投來的、如同古井般深幽的目光。那人身體一僵,認出是國中位高權重的樊老大夫,立刻拉著猶自憤懣不平的同伴連連後退,噤若寒蟬地避到了一旁店鋪的屋簷下。

樊仲甫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步履如常,緩緩走過這片因強征倉糧而引發的小小風暴之地。那些商人管事臉上殘留的憤怒與恐懼,差役眼中的無奈與惶恐,都無聲地落入他眼底。天空更暗了,鉛雲沉沉壓下,遠處傳來一聲悶雷,仿佛一頭巨獸在壓抑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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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府邸,步入書齋。厚重的書簡竹牘堆積如山,散發著陳舊竹木特有的微苦氣息。樊仲甫示意仆從都退下,親手關緊了厚重的木門,將那份城中的燥熱與壓抑徹底隔絕在外。齋內光線更加晦暗,隻有角落一隻素雅的青銅朱雀香爐內,尚未燃儘的一小段安息香,散發出清苦的幽韻。他並不點燈,也沒有立刻處理那些堆積如山的簡牘。

他緩緩踱到西窗下的書案前。案上鋪著一張略顯粗糙的蔡侯紙,上麵墨跡尚未乾透,是他昨夜根據老君廟祭台的修繕請示,向公室呈遞的一份常規奏疏副本。疏文末尾,依慣例工整地書寫著請祈賜予相應物料的請求。

樊仲甫伸出手指,沒有去碰那紙卷,隻是極其緩慢而有力地拂過疏文末尾那行關於“具陳所需木、石、幣之數”的字跡。指尖下是紙的粗糙紋理和墨跡乾澀的輕微凹凸感。每一次觸碰,都像一次無聲的反問。

他緩緩抬起手,目光最終落在那行字的後麵,一片空白之上。這方寸之間的空白,仿佛就是此刻魯國的寫照,是那被驟然打斷的傳承留下的巨大空洞,是那被強行索取著根基的倉廩府庫,是那些在街巷角落壓低了聲音訴說的恐懼與憤怒,也是他心中無數翻騰卻無法訴諸筆墨的忠告。

窗外,一聲更響的悶雷滾過天際,如同憤怒的鼓槌狠狠砸在大地緊繃的鼓麵上。旋即,稀稀落落的巨大雨點砸在庭院的石階和蕉葉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這場雨,終於傾盆而下。那沉重的雨聲似乎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將那無形的驚雷,一聲聲砸落在老人佇立窗前孤寂的脊背上。

日子在壓抑中流逝,夏日熾熱的火焰終究未能烤乾地下奔湧的泉流。冬去春來,又一個初春時節剛剛開始萌動,城外的柳枝剛綻出鵝黃嫩芽,城內的梅花尚未落儘。

急促的馬蹄聲驚碎了這個清晨短暫的寧靜。一名衣衫破損、滿身血汙和塵土的信使從直通魯宮西門的大道上疾馳而來,戰馬長嘶著停在樊府緊閉的大門前。

“樊…樊公何在!”信使聲音嘶啞,因極度的疲憊和恐懼而語不成句,“快!快請樊公!”

樊府沉重的烏木大門迅速開啟。信使幾乎是滾下馬來,被兩名強健的家仆架著胳膊,連拖帶扶地送進了府內。他甚至來不及喝一口仆人遞上的水,雙膝一軟,直直跪在書房外冰涼的石階前,望著疾步趕出來的樊仲甫,涕淚橫流:“樊公!大事不好了!君上…”他猛地哽咽了一下,聲音撕裂般吼道:“君上於昨日深夜!在…在寢宮外…遇刺…身…身亡了!”

轟隆——

樊仲甫隻覺得耳邊仿佛炸響了一聲驚雷,震得神魂瞬間離體。眼前的一切都晃動扭曲了一下。

“誰?!誰人作此大逆?!”他猛地跨前一步,聲音因巨大的衝擊而微微變形,那枯瘦的指關節因緊攥而瞬間骨節儘顯。

“是…是伯禦公子!”信使泣不成聲,身體篩糠般抖動著,“他…他帶著一群…一群魯人舊部,殺透了宮衛,直…直撲君上寢宮…君上身邊的親隨…幾乎…幾乎全被誅殺…君上…君上也…”他似乎再也說不下去,喉嚨裡發出抽噎的咯咯聲。

伯禦!這個名字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燙穿了樊仲甫的心臟。那個當年跟隨父親公子括身邊、眼神倔強沉毅的少年郎形象,與此刻血淋淋的逆賊之名殘酷地重疊在一起。

“公子括…大公子何在?”樊仲甫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遙遠,帶著一種麻木的寒意。

信使抖得更厲害了,頭幾乎要埋進地上的塵埃裡,聲音斷斷續續如同破碎的風箱:“大…大公子…幾…幾日前…已經…已經…懸梁自儘了!”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隻剩下瘋狂的絕望,“伯禦公子…伯禦公子…已經被擁立為君了!”

那鉛灰色、無邊無際的厚重天空,終於在樊仲甫眼中徹底崩塌。眼前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他踉蹌了一下,慌忙伸手扶住身旁冷硬的廊柱。冰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卻無法抵消心口那翻騰欲嘔的腥甜。他閉上眼,腦海中隻反複回蕩著信使最後那句撕裂般的宣告:“…殺透了宮衛…直撲君上寢宮…”

血,仿佛真的潑濺到了眼前,染紅了那初春尚未來得及蘇醒的庭院,也徹底淹沒了八年前那個太廟偏殿中,天子那斬釘截鐵、不容置辯的斷言。

初春的風,裹挾著從齊魯大地深處帶來的濕潤寒意,吹過黃河以南廣袤的王畿平原。洛邑東北百裡外的官道上,泥土尚未完全解凍,馬蹄踏上去會發出沉悶的、似凍非凍的粘連聲響。一支龐大的軍隊在緩緩行進。軍隊最前方,飄揚著繪有玄鳥圖騰的王旗,旗上的金線在連日趕路蒙塵後依舊折射著黯淡的天光。旗幡之下,周宣王姬靜端坐於一乘由八匹純黑駿馬駕馭的玉路巨輦之中。

車廂軒敞華麗,鋪著厚厚的熊羆皮褥。宣王的冕冠早已卸下,隨意置於一旁的朱漆憑幾上,隻束著一頂鑲珠小冠,更顯得他臉容陰沉憔悴。八年前洛邑宮中那份睥睨天下的銳利光芒,此刻如同被蒙上了一層洗不淨的霧靄。他微微闔著眼,似乎在假寐,又像是在沉思。車轅下掛著的銅鈴隨著車行發出有節奏的、細碎沉悶的叮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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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速度並不快。輦車顛簸。宣王身體隨著車身的晃動輕微地搖晃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身下柔軟溫熱的熊羆皮毛。那枚他曾時常摩挲把玩的潔白玉韘,此刻並未懸在腰間。一陣較強的風刮過,旌旗獵獵,輦車的簾帷被掀開一角,露出外麵綿延望不到儘頭的行軍隊伍。甲胄兵刃的寒光在陰沉的天空下連成一條冰冷的鐵線。腳步聲、車轍聲、盔甲摩擦聲、偶爾壓抑的咳嗽聲,混雜成一股低沉壓抑、如同悶雷在雲層中滾動的巨大喧囂。

簾帷落下,隔絕了大部分聲響和寒光。宣王依舊闔著眼,隻是指節敲擊皮革的頻率加快了些,顯露出內心遠不如表麵上那般平靜。

一個麵容憔悴、眉頭緊鎖的老者策馬靠近玉路大輦。他是樊仲甫,同樣離開了風雨飄搖的魯國。他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色深衣,外罩一件半舊的狐裘,仿佛想以此抵禦風塵和寒意。瘦削的麵頰上刻著比八年前更深的皺紋,眼中是磨礪後的枯寂。

“……陛下,已入鄭伯領地。”樊仲甫策馬與輦車並行,聲音在風中顯得低啞而清晰,清晰地傳入玉輦之內,“行程未及過半,天氣尚寒,兵卒疲敝已顯。不若……稍作休整?”他語氣斟酌,並非畏怯,而是擔憂那些沉重的腳步與沉重的喘息是否能支撐他們走到下一座大城。

輦車裡沉默了片刻。宣王沒有睜眼,隻從鼻腔裡發出一個長長的、帶著濃重倦意的“嗯”聲。

“鄭伯…”宣王的聲音終於從厚重的車帷內傳出,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前月覲見之時,他獻上的,是單薄的穀帛?還是……他那張難看的、寫滿推諉的笑臉?”

樊仲甫勒了勒馬韁,與輦車再貼近一些,目光掃過輦車旁隨侍的幾個麵帶菜色、極力掩飾疲憊的衛尉。這些精銳護衛,是維持天子顏麵最後的屏障。

“鄭伯獻穀千斛,帛百匹。”樊仲甫的聲音平板無波,如實複述,不增不減,卻在“千斛”、“百匹”這兩個字的咬合上略顯沉重,“然其所領邦兵……應征扈從者,僅區區三乘。”他頓了頓,補充道,“皆是老弱,難以驅策。”

玉輦內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然後,宣王忽然嗤笑了一聲。那笑聲突兀而冰冷,裡麵沒有半點愉悅的意味,隻有無儘的疲憊和看透般的嘲弄。

“嗬……諸侯擁躉……王師浩蕩……”宣王的聲音模糊地重複著兩個詞,像是在咀嚼最苦澀的渣滓,“看看這些諸侯!寡人執斧鉞,討不臣,以正綱常,彼等……倒像是在看一出……大戲!”

樊仲甫默然。他無言以對,也無法作答。隻能將目光投向更遠的遠方。那片鉛灰色的蒼穹下,平原廣袤而空曠,唯有這支象征著衰朽王權的軍隊在艱難移動。

“傳令,”宣王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一種刻板的威嚴,仿佛想抓住什麼僅存的虛影,“在鄭邑城郊東十裡,那片槐林之側紮營。就……讓兵士們……就地取些柴薪,烤烤火,熬點熱食。”命令下達完畢,宣王似乎耗儘了所有的力氣,聲音裡那種刻意維持的威重也瞬間褪去,隻剩下濃稠的疲憊,“還有……派人……再去找鄭伯。就說……”

宣王的聲音停頓了許久,似乎在費力地斟酌著那屈辱的措辭:“就說……請鄭伯體恤士卒勞頓之苦……設法……再籌借些糧秣……哪怕……少少也罷。”

“喏。”樊仲甫低聲應道,不再多言,調轉馬頭,向隊伍後方奔去。

傍晚時分,王師在鄭邑城郊那片稀疏的老槐樹林外紮下簡陋的營盤。臨時砍伐的粗樹枝乾堆積成篝火,劈啪燃燒著,帶著濕氣的青煙嫋嫋升起,又被凜冽的寒風撕扯得支離破碎。士卒們擁擠在篝火旁,彼此搶奪著能烤熱凍僵身體最接近火焰的那一點點位置。粗陶碗裡寡淡的粟米粥散發著微弱的暖意,難以驅散透骨的寒。疲憊麻木的麵孔在跳躍的火光映照下,更顯得毫無生氣。

宣王的大帳支在營地靠中央區域地勢略高、泥土也略為乾爽之處。帳內鋪陳著臨時鋪就的氈毯,但終究比不上宮室。宣王獨自坐在那張臨時搬來的黑漆坐榻上,身前一方小幾。他沒有就著篝火進食,麵前隻放著一隻已經冷卻的青銅簋,裡麵是同樣冷卻凝固的薄粥。他手中,緊緊握著一把裝飾並不算特彆華麗、尺寸偏大的素青銅短劍。劍刃顯然已經飲過血,經過倉促的擦拭,在幾上唯一一盞牛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仍能辨認出殘留的點點暗色印記。

樊仲甫走進大帳,帶進一股寒氣。他默默地脫下沾滿泥濘的半舊狐裘,放在一旁。

“情形如何?”宣王沒有抬頭,手指依舊在那沾有褐色印痕的劍脊上緩慢地、一下下地刮蹭。指腹能感受到銅質那微微的粗糙感,以及那早已凝結的、粘滯的沉重痕跡。

“鄭伯遣一小吏送來一車稻穀,二十袋。”樊仲甫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在篝火燃燒的劈啪聲中異常清晰,“並告罪,言其封地近來多雨,新麥尚未抽穗,倉廩已罄。實……有心無力。”他將“有心無力”四個字咬得極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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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王刮擦劍脊的動作陡然停止。他猛地抬頭,眼中壓抑許久的紅絲像是火焰點燃。

“罄了?好一個‘有心無力’!”他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握劍的手猛地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鄭國倉廩充溢了多少年?寡人討伐不臣,為的是周室的體統!這體統,難道不是他鄭國立國之根本?如今倒來跟寡人哭窮?!”他怒極反笑,笑聲嘶啞難聽,“好!好的很!”手臂猛地抬起,幾乎要將手中劍擲出。然而下一個瞬間,他眼中那狂烈的火焰又驟然熄滅,仿佛被冰冷的絕望徹底澆透。那隻高高舉起的手臂頹然落下,沉重的銅劍“哐當”一聲掉落在冰冷的簋中,將那凝固的粥塊砸得裂開,濺起幾點細微的米漿和幾星黯淡的銅綠。

宣王的身體劇烈地起伏喘息,如同剛剛經曆了一場無形的搏鬥。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俯下身,不是因為怒氣,而是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巨大虛脫感吞噬。

“……罷了……”他從胸腔裡擠出兩個模糊不清的字眼,臉埋進攤開在腿上的手掌之中,很久沒有再抬起來。聲音沉悶、嘶啞、疲憊到了極點的喃喃自問,又像是對著眼前這盆冰冷篝火餘燼的控訴:“寡人……究竟……在討伐誰?”

樊仲甫無言地佇立在昏暗搖曳的燈火旁,仿佛一尊石像。帳外的風更緊了,吹得臨時圍起的幔布呼呼作響,如同無數垂死之人的歎息。帳篷裡唯一的光芒,是幾上那盞越來越微弱的牛油燈,火苗不安地跳動著,仿佛下一刻就會被穿帳而入的寒氣徹底撲滅。

初春的曲阜城郊外,曾經象征魯國王權的宮室已然殘破。曾經在春日暖陽下輝映碧瓦朱甍的恢弘建築群,如今被塗抹上了一層濃重黏稠、無法洗刷的血色。燒焦的斷壁殘垣無力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縷縷黑煙固執地盤旋其上,如同無數亡魂發出的不散的悲鳴。破碎的旗幟被烈風撕扯著,在狼藉的屍骨堆間無力翻滾。血腥、焦糊、灰燼的味道混雜著泥土解凍的土腥氣,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汙濁風暴,彌漫在整個戰場上空,濃烈得嗆人喉鼻。

曾經的王城,如同被巨獸撕咬踐踏過無數遍的骸骨場。周天子的玄鳥王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在這片死亡之土上宣告著最後的征服。持戈肅立的周王近衛軍甲士,將這座剛剛經曆屠戮與火焰洗禮的廢墟之城緊緊箍住,盔甲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如同地獄的牢籠柵欄。

王帳就紮在城外一處地勢稍高、能俯瞰整片戰場的高地之上。帳中設下簡便的軍務案幾。周宣王站在帳口,緊抿著嘴唇,麵無表情地俯視著腳下這片仍在升騰著黑煙的焦土,以及那些螞蟻般穿行其中清理屍骸的周兵民夫。他的冕服外罩著黑沉沉、布滿細小劃痕的犀皮甲胄,這沉重的防護與他此時沉重的臉色極為相稱。八年前在洛邑太廟時的睥睨飛揚,早已被這數月血火征途的風霜刻痕磨蝕殆儘。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布滿了疲憊到極致的血絲,如同乾涸龜裂的河床。他身後的帳簾被風卷動,隱約能看到裡麵懸掛的一柄佩劍和鋪著魯國地圖的簡陋木案。

樊仲甫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通往上營的泥濘小徑儘頭。他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衣,隻是更加破舊,上麵沾染了難以洗去的黑褐色汙漬。他步履蹣跚,在兩名披甲士兵的引導下,一步步登上這塊浸透著死亡氣息的高地。每走一步,腳下的泥土似乎都粘膩地發軟,如同踩在凝固的血汙之上。

宣王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他沒有坐回主位,甚至沒有讓士兵退下,隻是目光像兩根冰冷的針,刺向樊仲甫布滿風霜愁苦的臉龐。

“魯廢公已授首?”宣王的聲音沙啞乾澀,如同鈍器刮過骨渣,沒有一絲情緒波動。簡短到極致的問句。

樊仲甫停下腳步,在距離宣王約莫十步的地方垂手肅立。他看了一眼宣王染著暗沉血汙的甲胄下擺,聲音低沉喑啞,如同歎息:“逆賊伯禦,據宮門頑抗……亂箭射殺。屍首……已梟首示眾三日。”

宣王麵無表情,細長的手指卻無意識地在自己左臂護甲上一處被箭簇劃開的凹痕處刮擦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刺耳聲響。他的目光並未離開樊仲甫的臉:“其黨羽?”

“首要二十餘人,儘皆伏誅。脅從……甄彆後,發戍邊塞。”樊仲甫垂下眼簾,彙報如同流水賬,卻將血淋淋的事實平淡托出。

一陣大風呼嘯刮過高地,吹得王旗猛烈鼓動,發出噗嚕嚕的沉悶破空聲響。宣王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被風吹,又似乎是長久緊繃後的脫力。他深吸了一口氣,那滿是血腥和焦臭的空氣似乎讓他更加疲憊。他終於轉身走回帳中,在簡陋的軍榻上重重坐下。他沒有示意樊仲甫近前,也沒有賜座。軍帳內光線驟然暗淡。

“魯公之位……三度易主了。”宣王的聲音在帳內響起,如同喃喃自語,又像是質問眼前這片虛空,“先是戲……一年餘,死於其侄之手。今,伯禦身死名裂……”他微微停頓,那停頓如同冰冷的刀鋒劃過。“宗廟空懸,神靈驚擾,寡人……何顏告祭周公?”宣王的目光終於抬了起來,牢牢鎖住依舊站在原地、如同石刻般的樊仲甫,“樊卿……”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沙啞緩慢,帶著一種近乎強迫的、不容回避的力量,“卿……為寡人擘畫於前。今時……魯國無君,社稷岌岌。再擇何人繼此君位,方可永固?卿……可有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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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字都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鞭子,抽在樊仲甫緊繃的神經上。樊仲甫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抬起眼,對上宣王那雙深陷的、燃燒著疲憊火焰的眼睛。那眼神中,有痛楚,有憤怒,有懊悔,還有一種被逼到了絕境之後爆發的、近乎灼傷人的強烈渴望——渴望得到一個能安撫神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證明他此行征伐確屬萬不得已的“正確”答案。

樊仲甫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屈下雙膝。不是行大禮,卻是在這軍帳中唯一的君王麵前,以一種近乎耗儘心力的姿勢深深垂下他那刻滿苦難痕跡的頭顱。那脊背彎折的弧度,像一張被拉至極限、隨時會崩斷的硬弓。他蒼老乾澀的聲音在軍帳狹小的空間裡回蕩:

“陛下……魯國公子稱,懿公之幼弟也。”

樊仲甫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經曆過火煉水淬的礦石般沉重。他垂著的頭微微抬起幾分,昏黃的光線下,臉上深深的皺紋仿佛刀劈斧刻:“其人……幼承宗法之教,沉潛莊敬,動循前王成憲。雖遭大變,未嘗失禮於公室宗親。其待人,敬長慈幼;其謀事,必究典冊,依周禮成規而行。”老人的語速很慢,字字句句都在心中反複錘煉過,不帶半分感情色彩,隻陳述著最為平板的評價,“此子……若奉宗廟,主持魯國,可奉行舊章,無複……紛競之虞。”

“公子稱……”宣王的聲音在幽暗中咀嚼著這個名字。片刻的沉寂,隻聽見帳外巡邏甲士沉重的腳步聲走過,鎧甲葉片摩擦發出細微而持續的、如同研磨鐵屑般的澀響。

“好!”宣王猛然開口,聲音短促而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果斷,猛地將凝固的空氣劈開,“樊穆仲樊仲甫以諡號尊稱)舉賢,知人論世!”宣王猛地站起身,黑沉的甲胄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撞擊的悶響。他繞過軍榻,徑直走向帳外。“走!即刻隨寡人去夷宮!”

宣王的聲音帶起一陣急促的風。他邁步向帳外走去,那染血的鎧甲在帳簾掀開透入的寒光下閃動著猙獰的紋路。樊仲甫緩緩站直身體,跟隨著那道背影。就在他即將步出帳門的一刹那,他那低垂的渾濁目光,極其銳利又極其迅速地掃過帳內一處角落。

在那張鋪著染血魯國地圖的簡陋木案旁,胡亂丟棄著一雙樣式極其老舊、鞋麵已然磨損出數個破洞、泥漿幾乎染透了整個鞋幫和鞋底的熟皮高履。那雙鞋被隨意地、甩脫了扔在冰冷的地麵上。一隻歪倒著,鞋口仿佛一張無聲呼喊的嘴;另一隻斜立著,鞋底厚厚的汙泥混雜著褐紅的色彩——如同凝固未乾的血。

樊仲甫的目光在那兩片臟汙之上隻停留了比心跳還短促的一瞬間。然後,他便踏出了軍帳,大步跟上宣王奔向夷宮那乘馬車疾行的方向。身後,沉重的帳簾落下,瞬間隔絕了那雙沾滿血汙泥濘、曾磨破君王血肉的舊履,也似乎隔絕了那八年血淚與荒唐交疊的時光。

夷宮坐落於曲阜城東郊外,緊鄰著宗廟區。這裡本是魯國諸侯祭祀前齋戒靜思、準備告廟大典的離宮彆苑。雖不及主城宮殿的宏巨,卻也氣象森嚴。高大的鬆柏曆經歲寒依舊蒼翠挺拔,護衛著重重朱漆門闕。然而此刻,本該最莊重寧靜的殿閣庭院間,卻穿梭著腳步匆忙、麵無表情的內官和神色疲憊、甲胄未卸的周王近衛軍士。象征周天子權威的玄鳥旌旗與殘留著煙熏火燎痕跡、象征魯國王權的蟠龍大旗一同懸掛在門樓兩邊,被初春的寒風吹刮得獵獵作響。

主殿名為“明德堂”。此刻殿門洞開,因連日陰雨,殿內光線頗為昏暗。巨大的蟠龍銅柱撐起高深的空間,柱礎下的青銅鳥獸燈座燃起燈油,跳躍的火苗在銅獸口中吞吐不定,光影隨之晃動,將柱身蟠龍映照得如同隨時欲騰身噬人的活物。

殿中設著簡單莊重的禮壇。檀香的氣息在凝固的空氣裡沉澱,卻無法掩蓋那彌漫各處的、若有似無的血腥和焦糊氣味。周宣王姬靜,此刻換下了一身征塵血泥的甲胄,身著九章玄纁冕服,高踞於象征他天子權威的雕龍禦座之上。玄衣朱裳,腰間玉革帶燦然生輝。雖冕旒垂麵,遮蔽了他的大半神情,然而即使隔著玉旒的縫隙,那雙深陷眼眶中的眼睛也銳利得如同鷹隼,緊緊盯著殿中屈膝俯身的三位年輕公子——他們是魯國嫡係碩果僅存的、未曾卷入那兩場血親相殘的後裔。

公子稱跪在中央位置。他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身體卻端凝如鬆,縱是在這巨大的壓力之下,頭顱依舊平穩地低垂著,一絲不苟。他穿著洗得微微發白的青色深衣,領緣袖口都已磨損,但漿洗得乾淨而挺括。他的雙手平整地覆於膝前,指節乾淨修長,指甲剪得整整齊齊,沒有留下絲毫搏鬥或勞作的痕跡。在宣王強大而審視的目光逼迫下,他呼吸沉穩均勻,肩背緊繃但毫不僵硬,如同靜水下蘊含力量的磐石,顯露出遠超年齡的沉穩。

周宣王的聲音在大殿空曠的穹頂下轟然響起,威嚴如同雷霆:“魯國禍亂頻仍,前君三易。蓋因綱常失序,禮法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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