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丘城邑尚在冬寒的裹挾中喘息,枯枝於凜冽北風中瑟縮發抖,像不堪重負的生靈脊梁。驛館外的青銅獸爐青煙嫋嫋,融雪無聲沁入厚重的夯土城牆,留下濕冷的暗痕。齊僖公呂祿甫厚重的裘氅在朔風裡翻卷,其上玄色的鱗片紋飾凝重如夜,無聲宣告著權威的凜然。他端坐首席,手指有意無意地叩擊著漆案邊緣,案麵精細的蟠螭紋路在幽暗火光裡蜿蜒。
魯隱公息姑坐在下首,稍帶愁悶,雙手攏在袖中,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畏寒,又似心事重重。他麵前酒爵尚未動過,微漾的深色液體映著他鬢角新添的一絲霜色和眉間愁雲,杯壁上模糊倒映著他身後屏風上幾道曲折的墨跡——那或許是先公留下的禮法圖式。驛館四壁懸著織錦的帷帳,厚重且垂地,阻隔了部分嚴寒,也使室內的空氣滯重如煮過的桐油。
唯有鄭莊公寤生靜坐於齊僖公左手邊,身姿放鬆卻挺拔。他麵前一盞薄胎高足酒觚清冽見底,顯出慣飲者特有的乾淨利落。他的麵容平靜無波,細長眼眸宛如兩道幽深峽穀,其間思緒暗流洶湧,不可測度。他偶爾望向窗外被寒風撕扯、蜷縮顫抖的荒原枯草,目光沒有焦灼,隻有深不見底的審視。炭盆中的赤金火舌不安分地跳躍,爆出細碎的劈啪聲。一名侍者趨步上前,手中純白的犛牛尾製成的大羽扇扇起微小的風,攪動了凝固的空氣。風掠過齊僖公裘衣的毛領,掠過魯隱公緊鎖的眉頭,唯獨在鄭莊公身上仿佛遇到屏障,未曾擾動他一片衣角。
沉默鋪散開來,壓迫著在場每個人的肺腑。連角落侍立的寺人、手持犛尾扇的奴仆也屏息凝神,唯聞寒風從牆隙間尖嘯而過的聲音,冷峻得一如諸侯此刻的籌謀。
“宋殤公,”齊僖公終於開口,嗓音洪亮,壓過風聲,“忤逆悖亂,無端啟釁,視王命如無物。天子有命,九州共見,豈容狂悖之徒如此放肆?”他銳利的眼神掃過魯息姑略顯閃爍的眼睛,最後停在鄭寤生處,“齊魯鄭三家,世代周室股肱,今日會於中丘,正為共襄大義,還天地以清明!二位以為如何?”他的話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在精心修飾的王命天威的框架下運作。
魯隱公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手從袖中抽出半截,指尖下意識地描摹漆案邊緣的雲雷紋,片刻後又無聲縮回。他微微頷首:“齊侯所言極是。宋公不道,侵我南鄙,破我邊邑,殺我士民,此仇此恨,魯國上下銜之入骨。然……”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然軍旅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糧秣轉運,士卒征發,皆需……皆需時日綢繆,不可不慎之再慎。”他看向齊僖公,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和難堪。他的謀士,那個在魯國朝堂上以謹慎著稱的老者公子翬,正垂手立在身後暗影裡,低垂的眼簾遮住了所有思緒,袍袖下的手卻緊緊攥著。
權柄壓身,魯國這艘在風口浪尖的木船,舵輪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息姑不敢深思,亦不能深思。
鄭莊公將手中空觚輕輕放回案上,發出一聲極輕微的脆響,在陡然加深的寂靜中卻分外清晰。他終於將目光完全從窗外收回,唇邊噙著那抹永恒的平靜淺笑:“宋國失道,非獨為魯患,實乃天下共疾。鄭雖新晉,寸土皆周王所賜,豈敢忘守土衛道之責?齊侯倡大義於前,鄭必附驥尾於後。至於魯公所慮糧秣軍資……”他目光轉向魯隱公身後那道沉默的陰影,語速不疾不徐,卻字字如鑿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同氣連枝之邦國?何不共議其數,使邦有司各供其職?當務之急,在於三軍同心,其利方能斷金。”
他言語溫和,如同勸解,卻未給魯國“慎重”留下半分回旋的餘地,反而巧妙地將魯國裹挾進一個無法卸責的聯盟洪流。
齊僖公眼中精光一閃,撫掌大笑:“善!寤生之言,深明大義!如此,便說定了!”他身體微傾,越過案幾,灼灼目光鎖住兩位君主,“正月底,鄭師西出汜水,魯師東發汶陽,我齊師揮戈南下!三師合兵於宋境北戶雍丘之野,旌旗所指,必教宋公馮授首!”
“齊侯……”魯隱公聲音微顫,齊僖公氣勢逼人,鄭莊公言語溫和卻暗藏機鋒。他猛地瞥見身後公子翬幾乎微不可查地點了一下頭,才用力吸入一口氣,胸腔起伏,“魯…謹遵齊侯號令!正月底,兵發汶陽!”
炭火正旺,發出嗤嗤響聲,如同燎原之火正從心底被點燃。權力與欲望在這小小的中丘驛館內暗自醞釀、交融,最終緩緩凝結成一個名字——宋國。空氣似乎已被那無聲吐出的二字凍住,凝成刺骨寒意;而野心則像暗渠中的冰水,在凍土之下悄然彙聚奔流,衝破所有名為禮法的堤防。
冬漸尾聲,二月的鄧地,凍土已悄然酥軟,幾簇膽大的草芽在殘雪中探出鮮嫩的綠意,固執地宣告著寒潮終將瓦解。黃河南岸的這片高地,今日被鼎沸的人聲、飄揚的旌旗和戰馬粗重的鼻息徹底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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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盟台以黃土夯築而成,形製古樸方正,麵向蒼天,昭告著盟誓的莊重。台上三方旗幟迎風招展:齊國的玄鳥紋、魯國的雲雷紋,以及鄭國新鑄的饕餮獸麵旗。高台之下,肅立著三國最精銳的武士,衣甲在初春微光裡泛著冰冷的青黑光澤,戈矛筆直,如沉默的林海。沉重的呼吸彙成一片壓抑的潮聲,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齊僖公一身戎裝,玄甲黑氅,他親執一柄三尺青銅匕首,寒刃映出他臉上罕見的虔敬和莊嚴。那匕首形製古奧,其上的饕餮紋在陽光下流轉著詭異凶光,乃是齊國宗廟世代相傳的重器“龍牙”,專為諸侯祭天伐逆所用。四名孔武有力的力士將一個青麵獠牙、犄角奇特的雄壯公鹿四蹄捆縛,牢牢按住。這牲畜似有靈性,掙紮極其猛烈,棕黃的眼珠裡閃爍著絕望而狂野的光。刀刃精準劃破雄鹿脖頸溫熱的皮肉,腥甜的熱血立時噴湧而出,帶著濃烈生命的氣息墜落進下方盛著溫熱黍酒的巨大青銅“黍稷尊”裡,發出沉悶的“撲通”聲響,血珠濺起打在尊壁上,綻開朵朵刺目的殷紅之花。鹿血混入新釀的清酒,原本碧綠的液體逐漸轉為濃稠的醬紫。
僖公的聲音在料峭春寒中蕩開,字字如戟,擲地有聲:
“皇天在上!後土為鑒!今日齊、魯、鄭三國之君,歃血盟誓!”他高高舉起那把滴血的匕首,鋒刃指向天空,“我齊國兵甲,當與魯、鄭盟軍同心協力,討伐宋國不敬天子、殘害友邦、禍亂綱常之滔天大罪!此去克敵,有進無退!三國將士,其心可昭日月!倘有異心背棄……”他話音微頓,目光如出鞘的銅刀,剮過魯隱公猶疑不定的麵容,又狠狠釘在鄭莊公不動聲色的臉上,隨後更陰沉緩慢地宣判,聲音如同冰碴摩擦:“必如此牲!身首異處!神鬼共棄,社稷傾覆,萬世不容!”
“盟!”台下三軍齊聲咆哮,聲浪裂帛,震得幾片殘留的枯葉簌簌而落。
沉重的木盤裹著紅帛,被恭敬托到齊僖公麵前。他率先取過盤中一支鑲嵌綠鬆石的小號爵,毫不猶豫地探入黍稷尊中,舀起滿滿一爵深紫近黑的血酒,仰頭,喉結聳動,咕咚之聲清晰可聞,酒液沿著他下頜粗硬的線條滑下幾滴汙痕。他將空爵重重一扣在托盤邊緣,回望身後兩人,眼神猶如實質的逼迫。
在齊、鄭的灼灼目光重壓下,魯隱公指尖微顫。那托盤仿佛重若千鈞。銅鬥盛著猩紅的酒液,粘稠如血,光可鑒人,裡麵搖曳的分明是他倉惶驚懼的麵色。一股濃烈至極的血腥氣直衝鼻腔,混雜著黍酒的辛辣,令他胃囊一陣翻攪。他想起了曲阜宗廟裡嫋嫋的清香,想起了那些繁複的儀仗和禮樂的奏鳴……殺伐的氣味如此陌生而可怖。他咬緊牙關仰頭,腥膻之氣衝入喉管,將那濃烈腥氣的熱流強灌入喉。刺喉的腥烈中混雜一絲詭異的甜膩,隨即是翻滾而上的惡心。他強忍著,眼角逼出了痛苦的水光,隻覺得那熱流滾過之處,灼燙得他整片心腹都抽搐起來。血酒燒灼著他的五臟六腑,更燙得他心頭那片憂懼的荒原滋滋作響——魯國,夾峙於強鄰間搖曳的草芥,如此重誓,究竟是將自己帶向浴火重生,還是燒作一地灰燼?他眼前仿佛已經看見泰山崩頹、宗廟傾覆,周禮的玉璋儘數碎裂在泥淖之中。
“咳……”空鬥扣盤時,他控製不住地發出一聲壓抑的嗆咳。
輪到鄭莊公。他動作從容,指尖穩定地拈起一枚光素無紋的青銅觶,觶壁纖薄,幾乎透光。他沒有直接舀取尊中血酒,而是側身從侍者捧著的另一個青灰色陶壺中,先注入淺淺一層清澈如水的齊國臨淄“酒酎”,然後才將其伸入黍稷尊,輕輕旋轉手腕,讓酒液恰到好處地交融在觶底,上層仍是透亮的水酒,底下則沉澱著一層妖異的紫褐色,涇渭分明卻奇異地共存。他凝視著杯中景象,眸底幽光一閃而逝,仿佛那清晰的分層正是一麵映照亂世的玄鏡。他微微舉起觶,對著陽光的方向,片刻,隨即平靜地一飲而儘,那混合的味道經過巧妙稀釋,麵上竟無半分波瀾。他放下空觶,用一方素帕輕輕擦了擦唇角,動作優雅如同在燕饗之上品評珍饈。他的目光越過齊僖公那張被血誓激得通紅的臉龐,落在遠方天地交界之處,那是宋國的方向,也是風暴即將誕生的地方。
唯有僖公看得真切——當鄭莊公放下空鬥的瞬間,那兩片緊閉的唇間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隻一閃便沒入平靜,快得讓人疑心隻是冷風拂過麵頰的錯覺。那笑容中沒有任何醉意或豪情,隻有一種清醒至冰點的,屬於執棋者的掌控。仿佛剛剛飲下的,並非沾染生命詛咒的盟誓之血,而是一樽精心調配的勝利祭品。
盟台下,巨大的軍鼓被擂響,聲如沉雷,滾過剛剛萌發綠意的原野。兵戈碰撞,旌旗在風中撕裂空氣。觥籌交錯於盟誓之後,但飲進腹中的是盟約還是毒藥,隻有鐵與火與歲月能見分曉。鄭莊公最後看了一眼那尊紫黑色的黍稷尊——血與酒的混合物在底部緩慢旋轉,如同一個未解的血腥漩渦,吞噬著初春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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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沉重的衝車巨木不斷撞擊著郕國都城的厚重木門,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撼動心魄的悶響,門後的巨大閂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箭矢如密集的飛蝗,帶著刺耳的尖嘯從城頭潑灑而下,釘在厚重的牛皮包裹的衝車木盾上,發出噗噗的聲響,如同啄木鳥在枯木上啄擊。城外齊鄭聯軍的軍陣肅殺如山,士兵們齊聲呼喝著號子,每一次呼喝都推動著衝車進行更猛烈的撞擊。城下早已屍骸累累,血汙滲透進剛解凍不久的泥土,混合著融雪,形成一片滑膩惡臭的猩紅泥沼。陣亡士兵扭曲的肢體彼此糾纏,被踩踏的甲胄深陷泥濘,一些未被焚毀的攻城塔殘骸冒出縷縷青煙,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木頭、皮革、人肉和人糞的混合焦糊氣味,濃烈得令人窒息。
十月壬午日,霜風凜冽,將齊、鄭兩國軍陣的戰旗刮得筆直,如同凍僵的血痕凝固在灰色天幕下。郕國的城垣在平原儘頭顯得愈發低矮而壓抑,但抵抗卻出乎意料的頑強。郕君奉了周天子命集結兵將北上,卻終究畏縮不前,反被夾在周王天威與強鄰宋國的脅迫之間,成了首鼠兩端的犧牲品。他們隻能依靠著並不險峻的城牆和同仇敵愾的死誌,在夾縫中絕望求生。
齊僖公站在高大的指揮戎車上,玄甲被日光擦出森然冷光。他麵沉似水,目光緊緊鎖死那座在撞擊中不斷震顫的城門。戰車右禦,一位來自齊東萊國的神射手,正用強硬的腿死死卡住韁繩,空出雙手開弓搭箭。那並非尋常箭矢,箭杆粗硬,前頭並非鋒利的三棱箭頭,而是一支正在燃燒的油布火把!弓弦被他拉得如同滿月,發出筋腱的哀鳴。
“疾!”
隨著僖公一聲短促低喝,禦者鬆指!那支燃燒的火矢如同被激怒的火蛇,尖嘯著刺破渾濁的空氣,在空中劃過一道炫目的紅光軌跡,竟穿透亂箭攢飛的間隙,“奪”地一聲,精準無比地釘在了郕國城門巨大門扇的上方橫梁縫隙間!那裡原本為了增強防禦而釘上的獸皮被箭上火油瞬間點燃,火苗貪婪地舔舐著風乾龜裂的皮革和其下浸透油脂的縫隙木質,火勢沿著門梁迅速蔓延開來!
城頭上的郕國守軍發出驚恐絕望的呼喊,有人試圖去撲打那越來越大的火頭,但旋即被城下聯軍射來的奪命箭雨壓伏下去。
這驟然燃起的火頭,如同點燃了城外聯軍早已壓抑到極限的瘋狂。戰鼓聲如同九天之上的雷霆猛然加劇!壓陣的鄭國陣型中,一架樣式更加奇特、包覆著生牛皮並用橫木反複加固、頂端鑲有青銅撞角的巨型衝車,被數十名赤裸上身的力士喊著震天的號子推出了軍陣。沉重的車輪碾過泥濘與屍體,在爛泥中壓出兩道深深的車轍。
“赫赫——!”力士們的吼叫聲與戰鼓融為一體。
“轟隆——!!!!!”
地動山搖!
那包鐵的巨角狠狠楔入城門正中,恰在火焰燒得最盛、木質最為脆弱之處!一聲撕裂長空的爆鳴,混著火燎木頭的劈啪脆響!巨大的郕都城門,連同其上方燒得正旺的橫梁,在狂潮般的撞擊力和灼燒下,竟從中轟然斷裂!碎裂的巨大木塊裹挾著火燼向內爆飛砸落,門軸徹底崩斷,城門如同破爛的朽木,絕望地向著城內洞開!滾滾濃煙與塵土衝天而起,瞬間被城外如決堤洪流般的兵潮所吞沒!
“殺!!!”
狂吼如雷,震徹雲霄。鄭莊公的駟馬戎車如離弦之箭,車軸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在四匹強健黑馬有力的牽引下,率先穿破那尚未散儘的煙障火塵,衝入城內。車左甲士揮舞著長戟開道,戟光雪亮翻飛。他的視線越過腳下鋪展的殺戮圖卷——齊軍的輕卒像餓狼撲入羊群,斬斷奔逃者的腳踝、割開哀嚎的喉嚨;越過齊軍士卒狂熱扭曲、因嗜血而猙獰的呐喊麵孔;最終精準地釘在前方不遠處另一駕戎車上的齊僖公身上。
這位強鄰之君正滿麵放光,激動得下頜胡須都在抖動。他右手緊握著一柄染血的青銅短鉞,左手戟指被幾名甲士死死按在泥汙中、衣袍儘破的郕國宗室。那名宗室顯然地位尊崇,頭戴的玉冠已在掙紮中傾斜,但他雙目圓睜,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怒罵詛咒,沾滿汙泥的臉上混雜著不甘與極度的鄙夷。
“汝!罪臣之後!祖上乃受我齊國敕封!竟敢私通宋夷,叛周天子,違五國聯軍之命!”僖公的聲音因激動而高亢尖利,如同鴞鳥在血光裡嘶鳴,正以勝利者替天行道的姿態厲聲斥責,“今日城破國亡,此乃天罰!此乃爾等悖逆天命之下場!”他手中短鉞的鋒芒,在汙血與宗室布滿血絲的目光前閃爍。
鄭莊公唇角無聲無息地向上牽起一絲極其細微的弧度,很快便被戰場嘈雜的殺戮聲掩蓋。他心中無聲冷笑——天命?周禮?不過是掌中玩物,強者用以鞭笞弱者的荊條罷了。僖公呂祿甫啊,權欲熾如野火,燒得你連齊太公垂釣渭水時那份靜待天時的沉穩都忘得一乾二淨了!車軌輾過一具半截的屍身,骨裂聲清晰地傳入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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郕宮位於高處,朱漆大門緊閉,在震天喊殺聲中顯得脆弱不堪。宮牆下堆積著無數屍體,宮門前的白石階早已糊上一層厚厚的紫黑色血漿,踩上去滑膩不堪。沉重的生牛皮攻城錘被數十人扛著,有節奏地撞擊大門。巨大的悶響在相對空曠的宮前廣場回蕩,每一次撞擊都讓高大的宮門劇烈震顫,門扇上原本華麗的彩繪與漆皮大片剝落,露出裡麵發黃的木板。門縫被一點點撞裂擴大,終於,“哢嚓”一聲刺耳的斷裂聲後,厚重的大門發出了生命最後的呻吟,向內爆裂傾倒!
“轟隆!”
塵土混雜著木屑彌漫,煙塵中,最先湧入的鄭國精銳甲士用劍盾撥開碎木殘骸。煙塵稍稍散去,殿內的景象讓即使是久經沙場的老卒也微微屏息。殿堂空曠得令人心寒,中央地麵上,一個麵容枯槁、身著深褐色破舊內侍袍服的老者蜷縮著,布滿老年斑的枯瘦雙手用儘死力般抱著幾卷邊緣磨損的簡策,瑟瑟發抖,如同一片在滅世風暴下飄零的殘葉。他渾濁的老眼裡盛滿了無法言說的絕望和對生的恐懼。
一名衝在前麵的鄭國年輕銳卒殺紅了眼,揮起的青銅長劍帶起風聲,本能地要刺向這看似擋路的老朽——
“等等!”一個沉穩但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鄭莊公不知何時已邁步走入了殿內。他越過那名止住動作的年輕士兵,走向老者。年輕士兵不解地收回劍,目光追隨自己的國君,眼神裡還殘留著狂熱的殺意。
“你是……典守宗廟簡冊之人?”鄭莊公的聲音並不嚴厲,甚至有些低沉平和,但在這血腥的殿堂裡卻帶著奇特的穿透力。
老者抱著簡策的雙臂更緊了,瑟瑟發抖,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淚水混著臉上的灰塵衝刷出兩道汙痕,隻是拚命點頭,幾乎將自己縮進那幾卷竹簡中,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是……典藏……禮…正……祖宗……”他懷抱的簡冊繩編鬆動,竹簡散落一地,墨黑的篆字在血汙的冰冷磚地上無聲地蔓延開來——“僖公二十五年春三月,天子使內史伯賜胙肉,告四時,正德序……”破碎的字句如斷流之河,無聲訴說著郕國曾經微弱卻恪守的天命秩序。
“噗!”一支厚重的戰靴,帶著來自宮外泥沼的汙穢和凝結的暗紅血塊,隨意又重重地踏過一截散開的簡策。帛書被粗暴地踩入血汙泥濘,其上墨跡如同垂死的歎息。一支斷裂的竹片在重踏下發出脆弱的悲鳴,“哢嚓”斷作兩截。
“抬走!”齊僖公的聲音在空曠殘破的殿堂裡回蕩,帶著勝利者不容置疑的熾熱與威嚴。他目光灼灼,手指著大殿高台上安放的大型青銅禮器群——鼎、簋、尊、觥、觚、爵,其上銘鑄著複雜的饕餮紋、夔龍紋、蟬紋,在穿透破敗窗欞的微光下反射著森然沉重的寒光。他對著緊隨其後的幾位齊國將領下令:“將這些宗彝重器!還有那些俘虜的郕公族子!”他大手一揮,指向殿角被甲士死死按在冰冷磚石上、發出壓抑嗚咽的幾名華服少年,“統統裝車!運回臨淄!本公要在太廟之前,陳列此役之赫赫戰功!告慰先公!”他語氣昂揚,如同展示新捕獲的獵物戰利,誌得意滿近乎亢奮。他親自上前一步,伸手撫摸離他最近的一座三足大圓鼎的立耳。青銅冰冷堅硬,饕餮紋的凸起硌著他指腹,帶著一種象征力量與占有的堅實觸感。
鄭莊公寤生無聲地靠近幾步,立在一旁。他並沒有去看那些在甲士粗暴拖拽下發出絕望低泣的俘虜少年們。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堆積如山的青銅犧牲、酒爵觚甗,最終落定在齊僖公躊躇滿誌、因激動而微微發紅的側臉上。空氣中彌漫著皮革、銅鏽、血腥和一種器物深處沁出的、腐朽與冰冷混合的氣息。
他走上前一步,姿態隨意如同觀覽自家庭院,語氣平穩如常,仿佛隻是在品評一件微末之物:
“僖公不覺得,”他伸出沒有持物的左手,一根修長穩定的手指輕輕拂過僖公剛剛撫摸過的那尊三足鼎外側斑駁的饕餮雲雷紋路,“這郕國奉於太廟的禮器,實在太過粗陋?”指尖在冰冷的獸麵雙目空洞處略作停留,鼎內因年深日久凝積的、祭祀犧牲殘留的黑色汙垢散發出一縷難以言喻的、腐敗的血腥與陳舊油脂混合的氣息,“紋飾粗鄙,銅質低劣,煙瘴火燎,銘文模糊……如此微末小邦,亡國之器,奉於泱泱齊國太廟之前……”他微微側首,視線從鼎身轉移到僖公那張強撐興奮、此刻卻有些凝滯的臉,聲音平和得近乎刻薄,“恐怕……徒惹天下識者……哂笑罷?”
僖公臉上的笑意如同蠟像被高溫瞬間融化、凝結。他目光掃過那些被火光映照、確實顯露出工藝粗糙和歲月斑駁痕跡的禮器,一種原本被勝利光芒掩蓋的疑竇悄然滋生。是啊,這些東西真的配擺放在臨淄的太廟裡嗎?配得上此番開疆拓土的榮光嗎?齊國有的是比這精美厚重百倍的國寶!他伸向另一件酒器的動作僵在半空,眼神中那攻城拔寨時的熾烈光芒,陡然黯淡了少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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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莊公銳利的目光精準捕捉到了這瞬間的凝滯。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仿佛剛剛隻是拂去一點塵埃。他轉身,步履無聲地踱向殿堂深處一根巨大的朱漆立柱旁。立柱上有飛濺的黑色汙漬,地上更有大片尚未凝結的深色濕痕——那是郕君在絕望中撞柱自儘留下的印記。血痕猙獰如蛇,暗紅刺目,將亡國君最後的脊梁和尊嚴死死釘在這冰冷的木柱與地磚之上。他微微頷首,動作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冰冷的悲憫和洞徹:
“諸侯守禮,不過為存續天命,維係宗廟不毀。”他目光停留在那猩紅發黑的木柱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僖公耳中,“強梁難折其誌,惜哉!”他停頓一息,話語如針,“僖公,今日所得,”他緩緩回身,手指輕輕劃過殿內狼藉的一切——粗陋的青銅禮器、捆縛的俘虜、滿殿的汙穢,“不過是冰冷的器物,泥土中的斷簡,與……”他目光幽幽地定格在僖公身上,唇邊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與柱上塵封的虛名罷了。”
一陣裹挾著血腥味的寒風猛地穿過破敗的宮門、撕裂的窗洞,嗚嗚咽咽拂過大殿,卷動早已蒙塵結網的帷幔垂絛,發出喑啞的抽泣,宛如鬼蜮的哀悼。鄭莊公的視線掠過那一件件象征著郕國最後天命的、如今卻蒙塵染血的禮器,再投向僖公那張驟然陰沉僵硬的臉。他那看似悲天憫人的眸底最深處,沉澱的冰冷算計卻在無聲瘋長。這場名為“義戰”的盛宴剛剛開啟味蕾,咀嚼吞咽的法則,乃至吞咽後反芻的所得,將由真正的強者在未來的歲月裡細細定奪。眼前這些,不過是引子。青銅冰冷的反光,映亮了他眼中不滅的火焰。
短短十月餘已過,許國的城牆卻沒能迎來秋日清澈的晴空。墨雲密布蒼穹,沉重如鉛塊低垂,死死壓住許都斑駁的城堞。鼓脹的風囊在嗚咽,城牆仿佛一個被扼住咽喉的巨人,在無形的壓力下沉默。
齊僖公、魯隱公、鄭莊公的三色旗幟在城牆下林立如海。高大的攻城塔——一種由巨大原木榫卯鉚合而成、高達數丈、形如古拙方塔的龐然大物——在初秋裹挾寒意的風裡笨重地搖晃、升高。其木質骨架在自身重量和人力的牽拉下吱嘎作響,那低沉粗澀的呻吟,混雜在城外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如同為許國的末日奏響哀歌。塔下輪軸不堪重負地嘶鳴,絞盤上繃緊的繩索仿佛下一瞬就會寸寸斷裂。
七月初一,朔日無光。兵戈的交彙點爆發出雷霆般的轟鳴!
雲梯如同叢林般豎起,梯梢包裹的厚厚生牛皮和濕泥企圖抵禦滾油烈焰,頂端鋒利的鉤爪狠狠咬住冰冷的箭垛垛口。剛觸及箭垛邊緣,殘酷的死鬥便轟然爆發!許國守軍的戈矛、帶著倒刺的箭矢,自城垛後、射孔中如鋼鐵的暴雨般傾瀉而下!滾燙的油脂與濃稠的金汁從巨大的“燒爐”中用長柄勺舀起潑下!剛剛攀爬數步的齊軍精銳被滾油澆淋,發出令人毛發倒豎的慘嚎,皮肉焦爛的刺鼻味道瞬間彌漫開來;中了金汁的士兵則全身膿腫糜爛,掙紮著摔落,砸在城下同伴和屍堆之上。攻城車頂部的巨大撞錘被幾十名赤膊的力士推動繩索牽引,狠狠撞擊著巨大的鑲銅城門,發出沉重如悶雷的“嘭!嘭!”巨響,每一次撞擊都隻留下深淺不一的凹痕和飛濺的木屑,那城門沉重堅固如同磐石,雖有微顫,卻屹立不倒。
攻城的第二日黃昏,西天如潑灑開一大片綻放的血紅之花,晚霞濃得如同實質,預示著明日將是更慘烈的廝殺。激戰了一整天的鄭莊公返回大營,在幾名親衛的護衛下解開沉重的劄甲和背帶。冰冷的青銅甲葉摩擦出刺耳的刮擦聲。營內燭火昏黃搖曳,將他疲憊卻毫無鬆懈之色的麵容映得輪廓分明。
貼身侍衛,一名精瘦似豹的漢子無聲奉上一盞溫水和一方乾淨麻巾。莊公接過,擦拭額角的汗與塵灰。這時,侍衛長暇夷——他左臉上那道由眼角直劈至下顎的刀疤在燭火裡顯得尤為猙獰——無聲地上前一步,右拳輕輕按在胸口甲葉上,行了個無聲的軍禮。他攤開的掌心中,赫然是一隻一指粗細、暗黃不起眼的小竹管。